作者：阿鱼

　　巴弯是一个你喜欢的朋友，春天认识的朋友。

　　不久前收到他的信，当你握着由印度喜马拉雅山小镇飞来的信，你仿佛也嗅到那年春天的空气，空气中淡淡的花香。巴弯的家就在半山腰，门口有一块大空地，空地上有两棵老玫瑰树，春天来的时候，它们就很忙，忙着开花，像血一样的玫瑰，是忍受了一个冬天的寂寞和苍白的红色，而天空总是很蓝。

　　现在那里是冬天吗？雪开始下了吧！雪轻轻地落在巴弯小小的屋子，唱着一首安静的歌。你答应过苹果花开的秋天，要回去的。春天的苹果树叶子落尽了，镇上的小河安静了，每天都挑柴跑下山的孩子，总会经过巴弯的家门，当你举起手中的相机时，他们又一溜烟地飞去了。巴弯说：他们身上的衣服很脏，所以感到害臊。这里的小孩还懂得害臊。冬天的时候，他们还会跑下山去吗？冬天的时候，他们的脚上有一双鞋子吗？冬天的时候，他们的肩上还背负着比小小身体还要重几倍的枯柴吗？

　　有一年的春天，你在巴弯的家住了三个星期，几乎成了你生命中最幸福的日子。巴弯一家人，一星期才吃一天肉，星期一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特别是两个侄子，上完课就乖乖地在家里等待晚餐。原来缺少是快乐，永远不足是珍惜。

　　巴弯在他的信中解释他为什么那么迟才回信，原来他没有钱，连11卢比的邮票都买不起，所以他不敢写信。当时的你正在给巴黎的朋友写电子邮件，按下了“send”字，电子邮件飞了出去。巴弯这一辈子可能也不知道什么是电子邮件吧？可能他永远都不知道人可以不用见面就能沟通。但是他有一间在半山腰的房子，房子外有两棵老玫瑰树，春天的时候就会开花，而天空总是很蓝。

　　认识巴弯是因为迷路的缘故，因为听错了目的地，结果迷了路，车子在黑暗中爬行，四周都是静静的虎视耽耽的山，你看着四周的人，随着车子蜿蜒的旋律移动，没有声音，只有风的呼吸。

　　这里是哪里？巴士在终点站停了下来。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听到一条河。我不是要到这里的。你看见山中点点火光，诵经的歌声在空气中流动。下了车，巴弯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要怕。

　　天上的星星闪着，一个陌生人对你说不要怕。不要怕。他不是第一个对你说不要怕的陌生人。

　　你记得有一年，也是春天，你在广西的龙胜梯田，一个山民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告诉你：不要怕。你告诉他你赶明天的火车，一定要回到桂林市。但是没有车了，这里是偏僻的山区，最后一趟车已经远去。他也轻轻拍着你的肩膀，告诉你不要怕。不要怕。

　　我陪你走到外面的小镇，那里可能有车。10公里以外的小镇，他陪着你步行出去，那么你怎么回来。没关系，我步行。没关系。一个只认识了10分钟的人告诉你：不要怕。没关系。

　　天上星星特别灿烂，巴弯对你说不要怕的时候，你也看见了满天的星光。

　　不要怕。是的，从此你不再怕，就算一个人在旅途上，就算在黑暗中，就算眼前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只要你看见他们脸上最简单的笑容，你就不怕。

　　就这样你和巴弯变成了好朋友，春天本来就是万物自由生长的季节，成长和信任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夏：香港／快乐的证据

　　喜欢上这个马不停蹄的城市，是某年夏天的事。

　　当别人都在追赶时间的尾巴，你却在浪费时间，像一个任性的顽童，反复地玩弄着手上的沙漏，反复地制造“失去”，光明正大地出席一次又一次的时间葬礼。

　　在自己的法庭里，你是无罪的时间杀手，双手沾满了快乐的证据。

　　第一次对“失去”感到免疫，感到理所当然而荣幸。成长的过程不断在学习如何付出如何收获，那时候的你，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自己给自己的时间，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你的快乐暂时没有了终点。

　　是的，就像夏天一样，应该是用来浪费的。就像夏天一样，应该没有目的的生活，最好是来到海边，最好是能过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夏天，晒晒阳光，听听海浪，看看蓝天，什么成就都没有的夏天就是最完美的夏天了。

　　于是你来到了这个城市，仿佛由海中冒出的城市，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天。

　　你每天都登上可以浪费时间的电车，以可以清楚读到窗外每一个字的速度，在招牌森林中蜿蜒，你摇摇晃晃地呼吸着嘈杂的空气。小小的电车窗虽然容不下远远的风景，但是眼前的都是清晰的缤纷，就已经够了，当时的你，确实是这样想的。

　　一年过去了，当你重新把照片翻出来看的时候。你想：如果要回到已经过去了的目的地——去年夏天的回忆，需要多少时间？

　　夏天终于还是结束了，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秋：土耳其／一切已经不同　　　

　　秋天来到土耳其地中海小镇，你像是一个记错约会时间的情人。喧闹的人群已经离开，快乐的空气也让他们带走了，现在剩下一两只愉快的花猫。在印上无数脚印的石板路上闲逛，一场雨过后，脚印全被冲走了。

　　秋天是一个善变的女人，天空是时阴时晴的表情，下过一场大雨的海港小镇，突然撒下阴冷的阳光，风带着温暖的寒意，连咸味也是冰冷的。餐馆上爬行的九重葛异常灿烂，就为了绽放得更娇艳，我相信它们在夜里也是不敢轻易睡去的。是的，就算是秋天，就算是没有了观众的舞台上，就算叶子落光了，天空的蓝色全部褪掉了，阳光失去了金黄，只要是还有绽放的机会，就不要放弃。

　　记得在巴基斯坦遇到的一个墨西哥人，在局促的小小房间里，你们传递着一瓶得来不易的酒。他告诉你们：就只能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在这样的一个时候，遇到这样的一些人，你的生命从此不同，而那个地方就只能是那个地方，而那些人就只能是那些人。墨西哥人的天堂是巴基斯坦。你的天堂却无处不在。

　　你深深赞同。

　　就如你第一次独自旅行时就碰上了一个抱着萨士风流浪的荷兰男孩，在房间里吹了一首你现在已经记不起来的儿歌，然后一起偷偷跑进已经关闭了的泳池游泳，北澳夏天闷热回忆从此青春永驻。

　　还有一对在旅途中结识的夫妇，同时告诉你：旅行是生命的大学，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为什么他们要告诉你这些呢？

　　的确为什么要等到你走过这条路时，两岸繁花盛放，风才吹过，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体内满是清香。这也是为什么，你会来到这个地中海的小镇，会遇上这样的一个人，对你说这样的一句话。

　　“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就算明天有人要拿走我的生命，我也没有怨言。”他说。

　　所以你一定会来到这个地中海小镇，为了听这样的一句话，你心中的风景完全不同了。

　　是秋天的夜晚，夜晚的空气有一种干净的冰凉。地中海的晚上天空依旧灿烂，靠岸的小渔船在温柔地摆荡着。你回到旅舍，房间有个落地大窗，外面就是地中海和星夜，你把睡觉的姿势摆在能看见星空的位置，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睡去，然而你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隔壁房间的法国人说：昨晚下大雨刮强风，好恐怖，你听见了吗？你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外面依旧是美丽的地中海。太阳出来了，海面上金黄色得耀眼，缤纷的渔船在阳光下更加缤纷，你又看见了那只愉快的花猫，九重葛还在努力地呼吸着。

　　仿佛发生了很多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一切已经不同，这就是秋天了。

　　冬：芬兰／雪越来越嚣张

　　飞机降落了。雪也开始下了。窗外的气温是零下10度。路边有薄薄的积雪。是人间。冰冷的人间，还是人间。机场外已经有人在接吻拥抱了。

　　雪把路覆盖了。树把叶子都落光了。湖把自己凝固了。天地把自己沉睡了。冬天就是这种样子的吗？所有的颜色都抹上了一层没有生气的白，世界已经死去了，寒冷的寂静是它的挽歌。

　　你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冬天，没有阳光的日子怎样过，想起法国南部普罗旺斯温暖的冬阳，你心中恨恨的。车子在北极圈外的路上飞驰，雪越来越嚣张，这样的地方怎样生活，才中午三点，天色已经蓝蓝地暗了，像极了某个夏天的夜晚，也是这样不可一世的蓝，但是夏天的蓝带着暖意。然而现在是冬天，窗外都是雪，不远处，有小小盏的灯火，在蓝色的冬夜里亮着，远处有一排排的松树，因为距离，只能看见暗绿色的剪影，像一个梦的场景。天地要睡了，它已经盖上了厚厚的棉被。静是惟一的声音，也是大地的摇篮曲，飘雪跟着旋律起舞。

　　你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冬天，直到车子经过一座坟墓，灰色的墓碑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中站立。有人在坟墓前放了一束黄花，是他最喜欢的花吧？是他最熟悉的香味？在白色的雪地上，一束黄色的思念，那个画面深深地印在心里。在埋葬死亡的土地上，地底下的已经无知无觉，地底上的思念却依旧生生不息。我想起巴黎的一座美丽坟场，那里睡了很多名人，鲁莽的游客按着地图的指示寻找偶像。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墓园寂寞的落叶，只记得秋天空气中的味道，还有那一对父女的合墓，看看碑上的年份，是女儿先住进去的，后来父亲也跟着来。

　　死了，也要在人间留下最美丽的思念。这就是冬天，它不是篇章中的最后一个句号，它不只是结束，也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