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于斌(留学意大利)

　　每年的惯例，未进6月，各家旅行社里便布满了夏季游玩度假的各种广告，新闻中也出现了关于意大利人今年旅游度假趋势的报道，周围开始有朋友问我们今年是否回中国。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你，费露麦娜，我们曾在这座小镇做了近三年的邻居，后来，你因换工作地点而搬往别地。一晃几年过去了，费露麦娜，不知你的卢旺达之行实现了没有。

　　你是我搬到小镇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那时候我刚搬来一个月吧，病了。经社区医生介绍，你每天下午来我家给我打针，每次来你都带着你的小女儿。后来我们，我们的孩子便成了好朋友。每隔十天半月，我们就要带着我们的孩子见一次面，有时在你家，有时在我家。两个孩子玩玩具，看电视，我们则东扯西聊。像大多数意大利妇女一样，你待人热情爽朗，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又和大多数意大利妇女不一样，你找了一个来自卢旺达的黑人丈夫，因此你有了个天生一头卷发，巧克力般肤色的小女儿。

　　意大利南方的气候真好。我们居住的小镇真静。从五层楼高的住家阳台望出去，邻镇的建筑挡在蓝天前面，葡萄园和橄榄林之间，忽隐忽现弯曲的浅色公路。楼下庭院孩子们的笑声闹声，一阵阵飘上来，间或，又被汽车行驶声冲散。

　　我们的话题大半围绕着孩子。不仅仅谈论我们的孩子。你是位特殊教育护理工作者，整天和残病孩子们打交道。你挺自豪地告诉我，许多孩子妈妈喜欢你，有些她们教不会孩子的动作、能力，你却有办法使她们的孩子们学会掌握。

　　无疑你最爱自己的女儿，在她出生第五天，你就开始为她记日记。你不好意思地说，你写作不行，语法也不全正确，但是，你记下的是你自己的真实的思想感情，是你眼中的女儿的点点滴滴。第一篇日记，你这样写:“……这是我的女儿了，小小的，嫩嫩的，栗色头发，巧克利肤色，黑眼睛，我盯着她瞧，女儿，你怎么还不醒来，我多想早点体会一下抱起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的感觉……”四年后你为我重读它时，仍然抑制不住激动，眼里噙着泪水。

　　你不只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忘记从哪谈起了，你认真地对我说，你很注意培养你女儿个性格中强硬的一面，为的是她长大以后不受欺侮。你对我说，当你选择了黑人丈夫后，一些朋友亲戚对你的态度马上就变了，甚至你的父亲也曾反对你的婚事。你镇定地接受了所有改变，不回头地走自己的路。你在这个小镇租了一套住房。签租房合同时，房主要求你的签名。这是不同寻常的要求。在意大利，一般是把男人看做一家之长的。对这出奇的“器重”，你泰然处之。当周围有些邻居在你搬来初期因好奇而借故到你家串门，以窥视你们的日子时，你大大方方地面对这些令人尴尬的来客:瞧吧，我端给你们的咖啡，不是同样的飘香?我们的厨房，不是同样的清洁?我们还可以用方言乡音交谈，因为我也是和你们一样在这块土地上出生，长成，生活的意大利妇女呀。那些天，几年后对我讲述时你还忍不住笑，着实消耗了你家不少咖啡。

　　还记得吗，费露麦娜？有一次，我们坐在你家阳台上时，你忽然问我:看见了吗?我种的花开了。我顺你的手指看去，靠墙一排花盆，绿色间果然点缀了许多小小白花。你又拿出你的女儿日记给我念:早晨我给花浇水，忽然发现绿色之中冒出几点白，啊，是花骨朵，它们在我不知不觉中生长出来了。小心抚摸着它们，猛地记起，前天?大前天?女儿突然要求我，妈妈，今后你来幼儿园接我，我不要爸爸来。

　　当时我正盘算回家路上的采购，没留意她的话。昨天晚上，我带她去看望一位女朋友和她的新生儿，出了人家门后，女儿问，妈妈，那个小孩是白人，你也是白人，对吗?坐进汽车里，她还在说，妈妈，我想长得和你一样白。看来，她已经意识到她的肤色了。

　　你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望望正在厨房里玩耍的女儿，继续读:我不知道怎么样向女儿解释这个问题，毕竟她才4岁。我也不能不对她解释，凭我的经验，一定是她的环境中有了什么提示，我不能视而不见。我去请教另外一位跟非洲人结婚并有了两个黑孩子的夫人，她听完我的述说，连连摇头，否认她的孩子曾出现过类似的情形。我只好再想办法。我首先找出丈夫家庭成员的照片，又收集了一些画报插页，告诉女儿，地球上有各种各色的人，就象有各种各色的花一样。女儿，妈妈想要的就是你，所以才生了你……为与女儿谈话，我准备了两天。为与她的老师谈话，我又准备了一周。这是一个微妙的话题，即要讲明女儿的情况，请老师帮助，又要不引起误会。出乎意料，老师非常高兴我能与她开诚公布。原来，我请教过的那位夫人的孩子前两年也上这所幼儿园，也产生过同样的问题。可是那位妈妈坚持要老师让孩子们——的孩子和班里的其他孩子们——为，她孩子的肤色是晒太阳的结果。

　　我们都认为，不应该隐藏真实，那只会造成孩子们的误解……

　　读到这里，你又抬起头来望你的女儿。她和我的儿子正并排坐在桌旁，大声念那些识字纸牌。射进屋子的阳光，斜斜地搭落在他们的身上。

　　春天过去了，夏季来临。你们一家去几十里外山里你的家乡歇假。我想像你山中的家该是座意大利南方常见的石头小屋，你们全家躺在房前坡地上享受无私的阳光。平和极了的山中夏日。

　　果然，再见到你们时，你们真见黑了不少，情绪特别地好。你的女儿欢天喜地喊叫着告诉我:爸爸要去看大猩猩了，以后她也要去。见我一脸迷惑，你笑着补充，你的丈夫要回卢旺达参加一个全国会议，当晚就出发。你说你的丈夫属于某某派，也正为这个原因将近二十年没回祖国。现在国内两派趋于和解，他做为卢旺达在意侨民代表回去出席会议。刚好女儿那天看了一段关于科学家考查非洲大猩猩的电视报道，为爸爸家乡竟然有这样神奇可爱的动物惊喜不已，于是就固执地认为爸爸也是为了大猩猩才回老家的。你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帮丈夫收拾旅行箱，同时宣布，不会很久，你们全家将一起回去一趟。你要让女儿知道她的黑色血液来自什么地方，让她认识父亲家族众多的亲人。她是意大利的女儿，也是卢旺达的女儿。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之后没几天的样子，卢旺达形势突变。内战，饥饿，瘟疫先后袭击了这个国家。有段时间，意大利新闻传媒几乎天天报导那里降临的灾难，呼吁各界人士帮助那里的难民。你的丈夫立即投入募捐活动，而你则帮丈夫把募得的物资分类整理打包，然后运往卢旺达。你还把报纸上有关卢旺达的报道剪集成册，向你周围的人介绍，以唤起更多的关注。你每天记录统计新闻上发布的死亡人数。你震惊于那带血的数字。你说，一个不比意大利西西里岛大多少的卢旺达，几天之内死亡的人数竟比波黑战争四年里的总和还多，为什么……得赶紧为不幸的人民做点什么呀!……所有这些工作都是你个人的志愿行动，都是也只能在下班以后干，可你仍全力以赴。你这个还未登过婆家门的意大利媳妇啊。

　　费露麦娜，我知道你只是一名普通的意大利妇女，做着平凡的劳动，过着简朴的生活。你18岁就离家挣钱养活自己，你的工作相当辛苦。你对我说过，好多年里，你都是八小时弯曲着腰身或跪在地板上照料那些病孩儿，近年单位才添置了特殊的台子，使你可以直起身体干活。你一度还害怕过被解雇，干活干到觉得工作位置有了保障之后，才敢要自己的孩子。你走在街头，丝毫不会引人注意，你的名字，只有你周围的人才知道。可是你的善良和勇敢，却使你发出了不平常的光彩。这光彩远传直到卢旺达，使那里的孩子也因了你的爱心，在生存关键时刻有过一块抵挡饥饿的面包，一件护身的衣衫，一粒治病的药片。也许这就能拯救一个生命呢。今天，那场危机已过，卢旺达和整个非洲一样，正步入一个稳定发展的新形势。你的非洲之行也应该实现了吧?相信在你踏上那块美丽的土地之时，会迎面相逢那浓浓的亲情。真诚地祝愿你，费露麦娜，也请捎去我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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