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讨论了在美国读书时拼爹的奥秘,并解释了我为什么要帮助 中国学生和美国同学去“拼爹”。其实,“拼爹”的战略,在我们自己的家教中就充分体现出来。以下就是一个实例。
鼓励孩子作项目
我观察女儿从小所受的教育,再与自己小时候在中国所受的教育相比较,大致可以 得出这样的结论:美国的孩子多是作项目长大的,中国的孩子是在课程教学中长大的。这种归纳,当然非常简单化。美国的孩子一直也有课程教育和课程要求。中国 的孩子也并非不作项目。不过,双方在这方面的对比是非常明显的。美国的孩子,从幼儿园起就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作,比如用积木搭个建筑,手绘一本带有叙事情 节的图画书,上小学后就有各种调查研究。到了大学阶段,一些精英的小型文理学院夸口:我们虽然没有常青藤那么多研究设施和明星教授,但因为规模小,学生可 以有两三年的时间参加教授的研究团队,一起作项目,进而完全可以和常青藤竞争。这么说当然要老王卖瓜之嫌。但是,人家选择这么“吹牛”,也多少说明了美国 人在教育上的“价值观念”:亲身作项目、从干中学,是最好的教育方法。
这样的差别,反映了两种不同的教育哲学。在美国博士课程的资格考试中,一些教 授喜欢对学生说:我们关心的是你知道什么,而不是你不知道什么。博士课程当然不是早教。不过这也大体说出了以作项目为核心的教育哲学。人对世界的贡献,其 实就在于自己最终完成了什么“项目”:是写了本书,是发明了一个游戏,是创建了一个公司,或是设计了一栋建筑……教育的使命,也就是从小教你怎么作项目。在作项目的过程中,如果你感到必须去学某种知识,那么就更有动机和兴趣。另外,只有当你把学到的东西 真正运用于各种项目中,才能证明自己真学会了。中国那种以课程为中心的教育哲学正好相反:核心要考察的是你不懂什么,而不是你懂什么。考试就是要测一下你 对课程要求的哪些东西还不知道。课程中没有的东西,你想出来也没用,因为那是不考的。这样的哲学,当然就不鼓励创造了。另外,项目多可以回家去作,你有机 会向许多人求教,和其他人合作。这是生活中很自然的过程。这就鼓励和培养了人际的互动。课程中心则要以考试检测一切,而考试是全封闭的,交头接耳属于作 弊,鼓励的是一种自我隔绝的学习过程。
记得我不久前去医院作肠镜检查,主持的是当地一位知名专家。在开始前,他来到 我的病床前自我介绍,并讲解检查的程序和意义。当他听说我是个中国人时,马上说他高中的儿子正忙着一个研究项目,是关于尼克松访华的,接着就滔滔不绝地谈 起尼克松、基辛格、毛泽东、周恩来,甚至能讲起有关《人民日报》等等许多历史细节。我惊叹他对中国的知识,他笑着说:“我最近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儿子当研 究助理。不过,现在发现这工作其实很有意思。”这么说着说着,我的全身麻醉生效,人昏睡过去了。
记得刚来美国时听一位医学院的学生开玩笑,说医生和医生结婚生不出孩子来,因 为两人都太忙,没有见面的机会。此话当然夸张,但美国的医生,特别是名医,确实一向行色匆匆,似乎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但是,这位名医,却在儿子的项目中 倾注全力,乃至几周间变身为一位“中国问题专家”。可见在孩子学校中的项目,不仅是孩子学业中的大事,甚至成为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乃至这么忙的家长[微博],也要 全身心地投入。
也正是如此,你会看到一些申请常青藤的高中生“吓人”的履历。他们最骄人的地 方不是什么考试成绩,而是在某科学杂志上发表了研究论文,或者进入了由某教授领导的研究团队。当然,对此也有许多批评。有人指出,在许多科技大赛中,参赛 的青少年所拿出来的项目复杂成熟得出奇,一看其家庭背景,发现身后原来是高科技出身的父母。这在美国人看来,会带来教育的不公平,使那些家庭教育背景好的 学生占据了过大的优势。在中国人看来,这简直就是欺骗:搞父母帮助搞出来的项目怎么能是自己的项目?这和考试偷看、作弊有什么区别?但是,我们也可以从另 一个角度看问题:既然家长是高科技精英,那么让孩子把这样的精英纳入自己的团队一起研究创新,岂不是更好的训练?学校教师在科技上是不可能达到这些父母的 水准。父母们越卷入孩子的项目,对孩子就越好。事实上,女儿学校里分派下来的有些项目,还特别要求家长的参与。所鼓励的,就是这种团队研究的习惯。
我在大学教历史,也利用自己的专业帮助女儿作项目,对此颇有些直接经验。女儿 学习罗马史时,老师要求每个孩子在班上作一个读书报告。这就出现了许多我们中国的历史课堂上很少出现的现象。比如,有位学生的报告是罗马人的食物。她不仅 进行了许多研究,细致讲解了罗马人准备食物的程序,而且确实做了许多罗马食物供同学们品尝。另有位女孩儿报告罗马人的服装,也穿上了自己缝制的罗马衣袍。 男孩子们则喜欢罗马的军事。有的制造了罗马的武器,战船模型,还有一位制造了罗马军队攻城用的掷石机,用一个棒球当石头,在班上演示那机器如何把“石头” 扔出去....。。所有这一切,离开家长的合作都很难实现。不过,孩子们经过自己的努力把项目全作出来了。无论是自己还是同学,都对罗马社会有了相当立体的了 解。想想我们当年高考[微博]也不是没有背过罗马史的内容。但如果有人问我罗马的食品是什么,我是一头雾水。我这个“高考尖子”是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女儿的读书报告,则更“传统”一些。她要讲布匿战争。这是崛起于北非的迦太基 和罗马在地中海地区决定性的争霸战,总共打了三次,前后延续一百多年,其中以第二次布匿战争汉尼拔率领迦太基军队扫荡意大利、几乎灭掉了罗马共和国、最后 又被西庇阿在家门口击败而最为惊心动魄。其实,关于布匿战争,课本上就提了几句。女儿选这个题目时,老师还没有讲。但女儿阅读后马上问:“为什么人们谈起 罗马史来总要说凯撒、奥古斯都?如果布匿战争打不赢的话,就无所谓日后的罗马帝国了。历史将会完全不一样。”对此,我相当首肯,并告诉她研究的第一步是找 到有意义的题目,而这个题目的意义相当深远,值得她努力去钻研。
女儿马上开始了初期研究,查阅各种百科全书。我马上提醒她,这类工具书虽然很 方便,但过于常规。如果你的研究只是抄工具书的话,就难有新意。于是我给她介绍了几本书,其中包括一本厚厚的《布匿战争》,以及从《剑桥古代罗马史》中下 载的有关军事的章节。我惊异地发现,剑桥史这种学术性著作,有的章节她虽然还读不下来,有些则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
女儿一钻研起来,就废寝忘食,一下子被淹没在资料的汪洋大海里。我先让她自己 这么折腾一下,有些亲身体验,然后及时提醒她:不管你多么用功,材料实在太多,在课上讲的时间也有限,你必须学会怎么收缩覆盖领域。与其平铺直叙地讲布匿 战争,不如聚焦于其中的亮点。孩子们恐怕没有耐心听你从头到尾地唠叨每个历史细节。但是,如果你先突出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抓住大家的注意力,大家就会有兴 趣听你挖掘其背后的意义。在我的启发下,她把目光集中在汉尼拔和最终击败他的罗马将军西皮阿身上。最后,她进一步锁定了两人的最后一战的阵法上,反复琢磨 两军当时是怎么调度,是什么决定了胜负。
在读书报告的时候,女儿面对全班讲出了一个清晰的故事:让罗马人闻风丧胆的汉 尼拔,是被自己最好的学生所击败的。此人就是西皮阿。他还是青少年时,就随父与汉尼拔交战。第一次是父亲指挥的罗马军队被汉尼拔伏击而打败,父亲受了重伤。此时还是孩子的西皮阿,竟顶着溃败的罗马军队冲上前去救父,使得其父亲的保镖羞耻难当,也都跟着他去营救首领。父亲因此逃过一难。后来罗马军几次败在 汉尼拔手下,西皮阿都在场。他甚至有一次反对父亲的战术,但因为年轻缺乏权威而未被接受。接着,女儿在黑板上画起最后一战双方的阵图,以图解的方式叙述整 个战役的过程,并和汉尼拔几次经典胜仗的战阵运作相比较,证明西皮阿最后一战完全运用的是从汉尼拔那里学到的战术,而汉尼拔关键时刻犯了几个大错误……历史的分水岭,就是这么形成的。
她的报告远远已经超时。但孩子们听得入迷,老师也没有叫停,并说自己教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意识到西皮阿赢了汉尼拔,原来是靠从汉尼拔那里学来的招数。学年结束时,女儿被选为本年级的两个优等生之一,负责来年给下一班的学生讲一节历史课。
在女儿准备的全过程中,我扮演的唯一角色,就是和她讨论相关的问题,对她提 问,间接地塑造她的学习和研究习惯。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她能否记住了汉尼拔、西皮阿等一串历史人物的名字和事实,而是她是否能从庞杂的史实中理出头绪、 形成观点,并用事实支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分析力的基本训练。这就象一个律师能够从庞杂的证据中发现一个完整的故事、最终把案情分析清楚一样,将来无论从事 什么领域的工作,都属于一种基本的高端技能。照本宣科地讲历史,总难免流于死记硬背。通过自己作研究项目在干中学,最终所获得的,就是这样的分析能力。
家长和老师在这个过程中能作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自以为是地告诉孩子历史的发 展。瑞士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当你每次告诉孩子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剥夺了她一次自己去发现的机会。” 读历史,最坏的入门书也许就是头头是道地铺陈现成知识的课本。女儿选择的题目,完全超出了历史课本。她的老师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我虽然跟着她读了不少有关 的材料,但面对庞杂的史实并无清晰的头绪。所谓西皮阿以从汉尼拔那里学来的战术击败了汉尼拔之说,是否获得权威历史学家的承认,我也一无所知。事实上,对 这样的历史细节,我很怀疑史学界会有什么定论。但重要的是,她自己通过研究得出了这个结论,并且为自己的观点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这是典型的历史学训练,也 是良好的思想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