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尽的桥--三岛由纪夫
http://edu.sina.com.cn 2000/06/08 旌旗网上书店
与同时代的所有作家相比,三岛具有涉及日本传统文学和西洋文学整个领域的知识。他的大多数作品被翻译介绍,外国的评论家和记者为此写下了难以计数的报道和消息,并出现在电视节目中,成为外国读者最为了解的日本作家。甚至早在自戕以前,他就已经成了海外最有名望的日本人。
内容简介
收入作者短篇小说20篇,这些短篇与三岛的中长篇名作佳篇相辉映,彼此血脉相连,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三岛小说世界。
请读片段:
走尽的桥
在入船桥的前方,河流几乎成直角形地向右拐去。到第五座桥之前,还得走一大段路程。她们必须沿宽阔而空荡的滨河路徒步走到晓桥。
马路右侧,饭馆林立。左侧是河畔,这里那里地堆放着某项工程用的石头、碎石和沙子,那些黑魁魁的堆积物,有的甚至侵犯到马路当中了。走不多久,在左前方便可以望见河对岸宏伟的圣路加医院建筑物。
在半透明的月影的映衬下,这座建筑显得格外雄伟。屋顶上的巨大的金色十字架发出明晃晃的光,仿佛在侍候着它的红色航空标志灯,明明灭灭地划破了房顶和天空。医院后面的会堂已经熄灯了,但那高大的尖拱式蔷薇窗的轮廓却明晰可见。医院的一扇扇窗扉,还透出暗淡的灯火。
三人默默地走着。在一心迈着急促脚步的时候,满佐子也不怎么思想事情。不觉间,三人的步调犹如身体冒汗似的加速了。起初以为是心理作用,其实是知道月亮在哪儿的天空变成了怪模样,因为满佐子感到雨滴开始落在太阳穴上了。所幸的是,雨没有下得更大的意思。
已经可以望见前方第五座桥--晓桥的耀眼的白色柱子了。因为这根水泥柱子形状奇异,且涂着白色涂料。她们在桥头合掌的时候,满佐子险些被那根只在桥上才裸露出来的、由马路这头延伸过桥的铁管所绊倒。走过桥就是圣路加医院圆形的前院。
这座桥不长。且三人的步伐也加快了,转眼间就过了桥。就在这时候,小弓遇上了倒霉的事。
迎面来了个女人,她抱着个金属洗脸盆,披着一头洗后的散发,邋邋遢遢地敞开着单和服的衣襟,急匆匆地来到了她们三人的面前。满佐子瞥了她一眼,觉得在那头洗后的散发衬托下的这张脸,显得过于白不毗咧的,令人毛骨惊然。
“喂,小弓!你不是小弓吗?!多日不见,装作不认识啦,太过分了。嘿,小弓!”
在桥上停下脚步的这个女人,异乎寻常地把头扭向一旁,尔后立在小弓的面前。小弓耷拉着眼皮,不答话。
女人的声音高亢,可力的支点却不稳定,仿佛风从声音缝隙穿过去似的,而且这呼唤声以同样的抑扬在荡漾,尽管是在呼唤小弓,却像是在呼唤没有在场的人。
“我刚从小田原叮的澡堂回来呐。好久不见了,咱们可在难得的地方相遇了,小弓!”
她说着把手搭在小弓肩膀上,小弓总算把头抬了起来。这时小弓已经有所感觉,不管多么不愿意回答,一旦遇上熟人要跟你攀谈,那么你的祈愿就已经破了。
满佐子望了望这女人的脸,寻思片刻,尔后撂下小弓噔噔地朝前走了。满佐子对这张女人的脸好生面熟。原来她确实就是那个名叫小缘的老艺妓,她在战后曾一度出现在新桥一带,后来精神不正常而退出了艺妓这行当。满佐子听说她自从干宴席陪客的这行起,就打扮得异常年轻,令人发疹。后来听说她在这附近一个远亲家中养病,现在已经基本好转。
小缘记得熟悉的小弓是理所当然的,可她却忘了满佐子,真是侥幸。
第六座桥就在紧跟前。这是一座小小的界桥,桥上只镶着一块涂绿色的铁板。满佐子在桥头上草草地作了礼拜仪式,几近跑步似的,过了界桥才松了一口气。待到她意识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小弓早已无影无踪了。自己身后,只有问声不响的美奈。
此刻没有向导,满佐子不知道最后的第七座是哪座桥。不过,她知道,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反正有一座与晓桥平行的桥。过了这座桥,就该如愿以偿了。
稀稀落落的雨滴,再次打在满佐子的脸颊上。道路一直伸到小田原町尽头一排批发店仓库的地方,工地的临时板房遮住河流的景致。夜空非常黑暗,因为可以鲜明地望见远处明晃晃的路灯,所以这段路就显得更黑暗了。
一到紧要关头就不甘示弱的满佐子,深夜走这样的路,她并不怎么害怕,当然其中也抱有祈愿这种目的的缘故。然而尾随自己身后的美奈的木履声,越响越给她心灵上笼罩上沉郁的氛围。听起来,这术展声打乱了轻松安乐的气氛。但是比起满佐子的细碎的脚步来,这本展声又是多么悠扬而从容,她感到它宛如嘲笑般地尾随着自己。
金子掉队之前,满佐子对美奈地存在,心中只唤起一种类似轻视的东西。金子掉队以后,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放心不下。此刻只剩下两人,这个刚进城的乡下姑娘,心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愿望呢?对此满佐子不由得总是挂在心上。这个体格健壮的姑娘,抱着某种不可捉摸的祈愿,紧随自己使自己心情很不愉快。与其说心情不愉快,莫如说情绪越发不安,甚至发展到近于恐惧的地步。
往常满佐子对他人的愿望,从不曾怀抱过如此不愉快的心情。可以说,像有个黑色的硬块,紧跟自己身后,这和金子或小弓可以看穿内心的、那种透明的愿望是截然不同的。
……这么一想,满佐子越发拼命要激起自己的愿望,并要珍重地捍卫它。她想象着R的脸,思念着他的声音,感应着他的朝气蓬勃的呼吸。但是,他的形象突然四散,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凝聚成完整的形象了。
必须争取尽早走过第七座桥。必须加快脚步,赶在过第七座桥之前什么也不想。
这时候,可以望见的远处的路灯,恍如桥头的灯,交叉在宽阔的马路上,这迹象表明快接近桥了。
刚才望见的远处路灯的灯光,直泻在桥头小公园的沙地上,黑乎乎地钻进点点雨滴的沙地上。果真是桥。
形似三弦琴盒的水泥柱子上,写着“备前桥”几个字。这根柱子的顶端,点燃着一盏昏暗的灯。一眼望去,只见河对岸的左侧是筑地本愿寺,它的青色圆屋顶耸立在夜空中。因为不能从原路折回去,所以在通过最后的这座桥之后,走到筑地,然后从东剧经过演舞场前回家就最好不过了。
满佐子松了口气,在桥头双手合十,以弥补迄今的仓促,全神贯注在祈祷上。但是,她斜眼一看,只见美奈依然在形式上模仿,把她那双厚实的手掌合了起来,实是令人可恨。不觉间祈愿向另一个方向偏离。满佐子心中一个劲地在冒出这样的话:
“不把她带来就好啦!实在可恨,真不该把她带来啊!”
……这时,满佐子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呼喊她,她觉得全身都冻僵了似的。原来是巡警。他是个年轻的警官,双颊抽紧,噪门很高。
“这个时间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满佐子心想:现在一开腔就前功尽弃啦!所以她不能回答。但是,满佐子从警官用激动的声音连珠炮似的质问,很快就领会到警官是误以为深夜两个年轻姑娘在桥畔,大概是想投河自尽吧。
满佐子不能回答。她必须让美奈懂得,在这种时候,美奈应该代替她来回答。满佐子揪着美奈的连衣裙下摆,一个劲地提醒她,可是美奈也太不机灵了。
其实美奈多么不机灵,也不至于没有觉察出满佐子对她的提醒吧。可是,美奈还是顽固地坚持缄口不语。满佐子看到这般情景,心想:美奈是打算严守自己最初对她的吩咐呢,还是打算捍卫她自己的祈愿?当满佐子悟到美奈已下定决心缄口不语时,不禁果若木鸡。
“快回答!回答!”
警官的言语变得粗暴了。
满佐子决心不管怎样先赶快过桥后再作解释,她挥了挥手,倏地跑了起来。绿色栏杆护着的备前桥,是一座坡度较小的拱形桥,其栏杆也是抛物线型的。满佐子开始跑起来,这时她察觉美奈同时也向桥上跑去。
约莫在桥的中段处,追上来的警官揪住了满佐子的胳膊说:
“你想逃跑吗?”
“什么逃跑,说得太严重了。你把我的胳膊揪得好痛哟!”满佐子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了。
她知道这下子自己的祈愿破了,她用痛恨的目光望了望桥的对岸,只见已经平安无事地跑过桥的美奈的身影,她正在作最后的第十四回祈祷。
回到家中的满佐子哭诉起来,母亲不由分说地责备了美奈。“你究竟祈祷什么了?”
即使这样问美奈,美奈也不回答,只是立在那里嗤笑。
两三天后,好事来了,情绪已经好转的满佐子,不知是几回了,又询问和逗弄了美奈。
“你究竟祈求什么了呢,说说看,说了也没事嘛。”
美奈不得要领地只是轻蔑一笑了之。
“真讨厌。美奈你这个人真讨厌。”
满佐子一边笑,一边用修过指甲的那尖手指捅了捅美奈圆匀的肩膀。这只手指被富有弹力的厚实的肥肉弹了回来,指尖上留下了讨厌的感触,满佐子觉得这只手指仿佛无处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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