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悸动--谈谈卫慧的小说
http://edu.sina.com.cn 2000/06/13 旌旗网上书店
作者:郜元宝
看过卫慧作品的人,首先都会佩服她的语言才华,对刚起步的作者来说,仅此一点也就够了。倘若将人才比做树木,“才”而有“华”,应枝叶扶疏的意思吧。就是说,在一切可能的地方,枝枝叶叶都不受阻碍地茁壮成长。卫慧的语言就是这样一种极茂的人生枝叶和人性花朵,执坳地,放肆地,疯狂地,经常是有失文雅、充满挑战性地直往上串,蓬蓬勃勃,无处不在。真不知道她头脑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恣肆横溢的诗句,意味深长的梦镜,奇妙突兀的想象,危险而中肯的比喻,就像一滴油落到水里,不可收拾地向四周漾开,又像熊熊地火在地底奔突,燃烧,激情和冲动源源不断。
仔细想想,卫慧的语言也并非全无障碍。在某个方向,它可以纵情奔涌,换一个方向就少有建树了。其语言的“及物性”限于主体内部真实,即限于变幻莫测的心情,熟悉而陌生的身体,以及很少的活动圈子,范围扩大一点,就鞭长莫及了。她曾经在小说中引用一位先哲的语录说,“生活的秘密就在物永不停止地吮吸其自身的精髓”,倒也合乎她自己的话语指向。
因为主人公往往是都市的一名孜孜不倦的写作者,所以关于写作本身的探讨书中表现得最充分。
如果说卫慧具有某种强硬的风格,我想主要就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于拒绝那些比她还在强硬的话语霸权,不想放弃和这路话语霸权作正面较量。在此之外,她的语言一点也不强硬,甚至相当软弱。
在结构上也有明显的流露。经常应该完工的地方,她好像还不知道如何爽快地了结,总在拖延一番,留下言不尽人意时袅袅的一个尾巴,告诉读者她的慈悲,她的幻想,她的不安,她的迟疑,甚至她的忏悔,她的留记,这和叙述中破浪直前的冲力,锋利无比的陡转,是很不相称的。
我不像这样的强中有弱,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深感写作的艰难,惧怕虚无,使她在充满自信的同时又区除不了自卑,有时很强悍,有时又很软弱。强与弱并置,或许是理解卫慧的关键。
认识卫慧之前,我曾经很无聊地画了两辐文学史略图,这当然只能触及部分的真实,不宜推广--
1、现代文学:许多稚气未脱的少年包围着一个喜欢稚气又讨厌的老人。
2、当代文学:每次涨潮都有一批欢快的鸭子冲到岸边,退潮后大都再也动弹不得了。
3、第二辐马上就可赠给卫慧。《小说界》推她的作品时有个栏目“七十年代以后”,很令人耳目一新。虽然作家不是黄酒,能用年数长短论定好坏,但只要不钻牛角尖,按出生年月把卫慧归入“七十年代以后”,原也顺理成章。她确实是被一波新的潮汐冲上岸来的写作者,具有鲜明的地代和年龄印记;但推她上岸的那股潮汐至今还未退却,所以能欢快多久,动弹几时,目前还不能肯定。如果撇开这些,那么许多与她“隔了100条代沟”(《像卫慧那样疯狂》)的读者,包括笔者,恐怕就连走近她的可能都很小很小。
但我敢肯定她绝对站在第一辐略图之外。她也许并不成熟,然而早就丢开了曾经折磨过好几代的稚气(一种催眠性的世纪稚病)。她的语言总是既年轻又饱经风霜,既张开舞爪双凄切哀婉,这对智商较低的读者,常常构成愚弄和欺骗。见她反复诉说“痛史”,或慷慨暴露“弱点”,你切不可贸然上去安慰或斥责,那样肯定会讨没趣的。她对自己作品可能拥有的读者类型了如指掌,她不想左右读者,也不愿被读者所左右。对那些居心叵测的读者(比吉《像卫慧那样疯狂》中的“肮脏的小男孩”),她的办法通常是诱敌深入,然后结结实实招呼得他们鼻青脸肿。这跟那些表面上宣布排斥性读者但又在字里行间深情款款邀请他们如期而至的“小女人作家”的惯技是有些不同的。她有点独来独往的精神。
“生活在别处”,卫慧小说中的人物只会自己陕隘的经验,自作聪明地一遍又遍重着米兰-昆德拉这句名言,希望从他那里获得启迪。如果允许的话,我想说,这确实可惜又可悲。
年轻人的喜欢怒哀乐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指责固然不合适,安慰也缺乏妥当的语言。他们比你经历得更多,更深刻,人也比你更聪明。他们连自己都不信,还在乎远道而来的莫名其录的指责和安慰吗?
确实,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从最近的真实出发达到最远。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生活场景,好像只被无边的欲望与原始冲动驱动,仅仅契合着一套新的做过全面外科手术的描述语言,只有目击者,没者裁判人。在这里,真实首先是从自己出发点,虽然看上去可能并不怎么美妙,但如果连自身渺少的真实都不敢正视,就没有资格议论远处庞大的真实。
只想借她的文本捕捉和阅读者也有一点联系的暗火摇曳的语词。她的文本使这种捕捉成为可能,因为她能用自己的方式,把某种一直处于瘫痪状态的言路疏通、激活了,哪怕一瞬间,也足以引起直大声说话的兴致,即使最后证明这都不过是一阵神经般发作的“荒芜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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