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说的是孔子的学生颜回。颜回是否有条件“开琼宴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我不知道，即使有，孔教会的“同志们”也不会让大师兄去做，因为这样就养不成所谓的“浩然之气”了。外国的洋颜回可能也不少，古希腊的圣人代阿今尼思即是。据说他冬夏只穿一件破袍子，坐卧在一只滚桶中。他本有一只饮水的杯子，后来看见有个小孩用手掬水而饮，便将杯子抛掉。在他看来，这比以前少了一种牵挂，更有乐子了。虽然颜氏和代氏都以苦为乐，不过前者是在殉道，后者是在玩世；前者颇具悲壮之象，后者则呈滑稽之态了。

　　主张“生活艺术化”的林语堂对代阿今尼思并不买帐(恐怕对颜回亦不服帖)，他的《言志篇》是其和假道学者抬杠的文字。虽然在林看来，自己的生活理想比之豪门来已十分反讽，但我还是不敢响应，别的不说，光就“要有能做好的清汤、善烧青菜的好厨子”这事就让我觉得很烦。林博士的“志”，在现在的一些人心目中也许太小菜一碟了，问题是，我们的生活有必要搞得这样复杂？“食方丈于前，所甘不过一肉”、拥有一幢别墅或做了处长、局长，难道感觉自己就很成功？也许这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只不过这种种好处，于真实的人生而言，实在有太多的水分可以滤去。换言之，生活中可以让我们牵挂的东西是不是过多了？我有个朋友，经不住同事间购车风之诱惑，赶在退休前买了一辆车，由于种种原因，被弄得狼狈不堪，最后只得将车一锁了之，还得每天为养车而流失的银子烦恼。我想起从前他那种以步当车的洒脱和走出记程车时的踌躇满志，深觉他此举实在不高明。现在我又不断地听到一些朋友谈论购房计划，目标十分宏伟，唯独不闻其要为此所要付出的辛劳。我想，能作此计划者必不窘于现时的生活，所缺者，正在于某种感觉，而我敢肯定，这种感觉大多起于别人的鼓噪。我们要过一种简单的生活，而这种简单的生活应以不排斥日常生活的舒适为限，正如我们拿着自己挣来的钱请自己吃饭，一定是最可口且最实惠的。卡拉扬穿着T恤衫指挥贝多芬的交响曲，比尔·盖茨穿着T恤衫高论微软王国的未来，克林顿穿着T恤衫开新闻发布会，没有人以为他们不正经。我想，他们并不想以此来表现自己具有令大众好感的平民品质，而只是为了舒适。舒适？对，舒适！舒适和体面是不太相容的，要舒适，就必须最大限度地减少各种牵挂；而体面则正相反。讲究体面的人，往往牵挂太多，所以其内心深处少有真正快乐的时候。

　　人人都有争取舒适生活的权利，但这不能以牺牲人类生活真实独特的自我为代价。当我们开始向往所谓的“体面生活”时，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我们的心智在媒体和商业炒作面前失去了抵制力。美国作家普兰特说：“当我们为拥有一幢豪华别墅、一辆漂亮小汽车而加班加点地拼命工作，每天晚上在电视机前疲惫地倒下；或者是为了一次小小的提升，而默默忍受上司苛刻的指责，并一年到头赔尽笑脸；为了无休止的约会，精心妆扮，强颜欢笑，到头来回家面对的只是一个孤独苍白的自己的时候，我们真该问问自己要这么干嘛，它们真的那么重要吗……”这话说得真是诚恳，发人深省。难道它就是我们所要的体面生活而应该付出的代价吗？

　　《书城》本年第6号上有篇文章说了这么一件事：一个旅游者在海滩上看到一个渔夫在晒太阳，便问他：“为什么不乘着好天气多打几网鱼？”渔夫说：“多打又怎样？”那人说：“那就可以赚很多钱了。”渔夫问：“赚很多钱又怎样？”那人说：“可以买大船雇人替你干活。”渔夫问：“那又怎样？”那人说：“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晒太阳了。”渔夫问：“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干嘛？”这个故事我看到过好几个版本，虽然编故事的人在捣逻辑的浆糊，意思倒还不俗。（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