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的人请假：“我孩子明天高考……”，我心头一紧，“这么大事不早说，赶紧回去！完了事儿再回来，把‘老人家’伺侯好了！”话中语气让人听了以为是请假的人的爹妈已经不行了。

　　他就这么个儿子。“贵人语迟”，两岁半才说出第一句话：“有旧冰箱、电视机我买——”。唐山味的。差点把他爹吓得半死。想起窗根儿下每天蹲着个收废品的，恍然大悟。遂以为儿子是天才，一直当成“老人家”供着。单位都叫他儿子是“老子家”。“老人家”这一晃也要考大学了。

　　这才想起来，两三年前这位学弟(“老人家”的爹比我小两届)就拿起了高中的全套课本，划重点，找关键。一个星期给儿子出一套模拟考卷。我看过其中的一张，电脑打印的，其中涉及克林顿和莱温斯基事件对美国政局影响云云一类着三不着两的时事题。我说，“你累不累？”他说，“不累，儿子累”。他给儿子讲传统，“你爸是重点大学的，你得长江后浪推前浪，否则不如去收废品，我丢不起这(念纸)个人！”一口唐山味儿，希望能击打儿子的灵魂深处。物质上，凡是能沾上“脑子”的药，或是冒充失眠、失忆去医务室领，或是托人从医院套购。据说还旁门左道地搞了几片国际奥委会禁药单子上的药。说是好钢用在刀刃上，高考时一天服一片，兴奋！去年夏天“老人家”到办公室找他爹，我对他说，“小子，明年高考有新的措施”。“什么措施？”“验尿！”

　　第一门考完后，晚上我给这位仁兄打电话，“‘老人家’考得怎么样？咱没吃那药吧？”仁兄感冒了，嘶哑。“我一宿没睡，恍惚觉得作文题是《北京平安大道的改造得失》，他哪儿做得出来呀！我都不会。生吓出病了！”

　　他家住厂桥，平安大道边儿上，考场在四中。走着去，一站多地，怕儿子晒着，骑车，怕儿子撞着。首汽高考大酬宾，凡有准考证的，一律免费，但需预定。学弟老着面皮订了一辆，第二天车准时在门口候着。上得车，说去四中，司机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一句话，“您这是送儿子高考还是押犯人进监，就这两步路！”“老人家”都觉得大丢面子，差点哭了。最后一门考完，学弟摆了一桌。席上让“老人家”说几句，半大小子端起一杯啤酒，“叔叔，大爷……，我考得不错，谢谢叔叔、大爷没少帮我和我爸的忙……就这么一次了。谁要是再考第二次，谁他妈是孙子！”一仰脖，喝了。然后泪流满目，泣不成声。

　　小儿多有壮语，谁想考第二次？酒意朦胧之中(以下为闪回)：

　　二十多年前，恢复高考，想“有枣没枣打一杆”，捡北大报。说是复习，没书，就是有，像数学，也是“少小离校老大回”，两厢都觉得面生。家里人也不大清楚。和单位靠假、参加考试，考完了还得加班把手头的工作干完。晚上几个朋友去动物园商场喝酒，没人提高考的事。这事本来就没严重到沤心沥血，人参钙片，人接车送的地步。所以录取通知一下来，打了电话给母亲。母亲就一句话，“你这不又回海淀了吗？”我小学、初中都是在海淀上的。后来女儿考大学，没见她有什么痛苦状，只是想去一个海边的大学，结果就得逞了……(闪回完)

　　怎么也没想到今天的高考竟演化到如此壮烈的地步。全市工地停工，一些街道断行，家长自发组成警戒线，考场四周吸氧车、医务队、救护组……打着吊针的、躺在担架上的考生不断出现，甚至出现了“高考经济”、“高考市场”、“高考医药”的新领域……

　　吃完“高考宴”后，回家。晚上作梦，梦见参加高考，一挺身子坐了起来，大汗淋漓，惊得如同上了刑场，枪筒子直对脑门子，就差扣板机了……。何南(笔名，北京大学中文系77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