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把腰躬了下去，身上的背囊越来越显出份量。越往上走，林子越来越密，刚才她经过那棵有史前贵族之称的银 杏旁边，现在却已看到银杏齿状的叶片在脚下的浓绿里摇着含蓄的舞姿。前方，岩松、铁杉、香榧连成更密集的屏障。鸟啾蝉 鸣，扩张着山里的寂静，她听见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吭哧声。后山的路已荒废多时了，腐叶覆盖着残缺的石级，常见路段七零八 落地连不起来，有汗滴顺着眼镜渗进了眼眶里。她知道得再次学会承受一下那荒疏已远的忍耐与坚持，锤炼一下意志，像山里 人为着营生而视作平常的燎骨饿肤。抬动着双腿笨重而机械地往上攀爬着，她隐约能捕捉到一丝忘情的快意。

　　随电视台希望工程的一个摄制组，去到贵州铜仁的甘溪乡，然后，她就跑到了抚阳河边，又乘火车汽车来到了凤凰吉 首。她像匆匆一瞥了史料深处的黑白片，世纪末的城市生活与眼前凝滞灰朴的日子，强烈的反差，裂帛一般的刺激，她无法挥 去她的震惊。那片曾经洒下红军热血、鼓荡过解放风云的土地，时至今日，依旧驱不散贫困的阴影。无论睁眼闭眼，那些失学 孩童茫然无助的眼神，那些破败的课室、房舍、缺水的村寨，跟土地同样瘦弱干渴的期盼和希望，就一路追剿着她。匆忙地登 上开往大庸的列车，她就这样给带进山来了。看情状，与正儿八经的游山玩水似乎不大搭边，倒更像是无可奈何的受训拉练。 也好，把自己置身于某种非常的环境下，就少了些左顾右盼的烦恼。她在想，说不定还歪打正着，有些非常的收获，何况是走 那废弃的没有修葺的游人罕至的山路，与原汁原味的山野为伴，不也暗合了她的心愿么。

　　她把身上的背囊往上靠了靠，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爬着。起初快要撑不住的疲累熬过之后，她突然发现，在别无选 择的情况下，望而生畏的山路此刻也驯服多了。意志在逼迫中受着锤打，竟然可以奇妙地转换成驱动力，神经紧绷之后，即使 面对超负荷的挑战，也会产生超常态的对应。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组画面：一块铁在炉火里粹炼的情景，硬度和刚度都在锻打 和煎熬中强化着。她想起永远的海明威和他笔下不寐的鱼，就曾诠释过这样的宣言：“人尽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硬朗和超然，像极了山野的气势。不是老想找个机会好好读一读山野吗？她振作了一下精神，感到身上 一阵阵地发热。

　　层岩涌塔，危峡啼猿，这该是到黄丝寨了。一条杉木幽径，把山路挂上了陡峭的五指峰。登上峰顶的小平台，那峰林 ，一柱柱拔地而起，嶙峋嵯峨，峰峰相傍，层层相迭，那雾岚，波涌云流，奇谲万状。她突然觉得神清目明，峰木树浪，直接 把空阔壮美的气韵注入她的神思里。她放开喉咙大喊了几声，她很想将她的惊喜附着岚气烟流触碰到每处的山岩树木上。

　　往南去腰子寨，得穿过雾绕烟罩的沟壑溪涧。山路变得泥泞溜滑，她的视线追寻着那附壁攀树巨莽一样的桂花藤，脚 下没留神，一跤就摔倒了。定睛一看，她的心差点蹦出体外：所处的台地是悬空的危崖，下面是万丈深谷，云雾翻滚如大海潮 涌，峰塔嵯峨，列阵而出，若刀、若剑、若旗、若枪……浓绿层深中，似储蓄着千军万马，龙吟虎啸，气象万千。她感到自己 有点摇晃，天地之间，人何存何立？

　　这已经是第几天了？途中是没有风景的，风景全在攀爬的山顶上。若真能把张家界的山头大致走走，那倒是不可多得 的收获，天风仙景，山精野气，能让她重活一次。

　　寒潮说来就来了。雨横风啸，奇幻的风景模糊起来，视线被越挤越小。远没到天黑时间，随寒潮裹挟窜奔的岚烟风雨 ，唿啦一下子，就把天子山坳上的几幢房子一网兜网住了。这歇息的所谓山庄，昏黄的孤灯罩了重重的水汽，照出几张疲惫焦 虑的脸孔。气温已经从盛夏溜回了初冬，饭里闷进了柴烟，烧糊的菜汤浮着肥肉片。她有点羡慕地看着那个东北来的汉子，从 短裤兜里抓出一瓶大曲，解气地灌了一大口，想必就不再觉得冷了。她扯了扯衣襟，耸起肩膀，闪出门去。守候在门外的山风 ，恶作剧地把她拽了个趔趄。

　　小卖部里看电视的人裹着毛毯御寒，她掩紧了权当遮挡湿寒的薄膜雨衣。电视里，沉稳的解说抓住了她的目光。天安 门城楼出现了，方正廓大的广场出现了，整齐的仪仗队方阵，如鲫的人流，飘扬的红旗，喧嚣声浪把风雨的山野搅动着。她怔 住了有几分钟：出门在外，忘了留意所在的日子，不期然的，她竟在山野里遭逢了有着特别意义的一天———国庆日。此时此 刻，电视镜头的闪烁，揪动着她的感官，她感受到一股让人亢奋的奇异的力量。她不再觉得冷了。

　　蜷缩在潮垢的被子里，她睡不着。光线微茫，湿雾像窥视的幽灵，从窗缝里钻了进来，在房间里踞伏着。寒意刺扎着 她风湿的双腿。她把脸朝向窗外，隐约的林涛风啸，那是她白天读过的山野。眼前仍晃动着电视里的画面，如海的红旗，仪仗 队利索的脚步，念书时下过功夫记忆的中国革命近代史的画面，在脑海里旋舞着。革命多半是跟山野连在一起的，使得气吞山 河有了真实的人格象征。星星之火，就燎原于这块辽阔的国土，像山野里不可遏止的绿意，托起一座座峰峦，终于把宏图大志 安放在山巅，一个庄严的宣言谱奏了历史的绝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虽说她不像父辈那样激动得眼眶渗出泪花，但 她能感知到他们心底由此而生的风暴。毕竟她是喝着那些红色的奶汁长大的。家国神圣的印记并没有让位于花花绿绿的时尚。 每逢登上一座平台，爬过一处山峰，“艰苦卓绝”四字的气势就会在她心里油然而生。历史的风云，一如登高望远时的山野， 任谷壑沟底的烟岚翻涌，依然是巍峨挺立，依旧是绿意盎然。她知道这气象万千的真相和意义，她是血性的，她不能不被感动 。

　　夜已深了，滴露成霜的时辰，她闭上了眼睛。迷糊间，梦境悄悄拉开了帷幕。她不再是在山野里走着，相伴的也不是 活色生香的风景。她正坐在深圳华侨城世界之窗的露天剧场上，看一台《创世纪》的大型舞蹈。她像一个稚子睁大了眼睛，在 这次第纷呈的华美服饰与翩翩舞姿中，寻找着感应的密码。

　　创世纪————四个文明古国的诞生、兴旺、衍传。这是历史的遐想，不老的传说，从歌舞的音符走进去，从历史的 深处走出来……

　　中国，红色与黑色布阵赫然的中国，筑成了万里长城也筑成了大一统格局的中国，黑色俯伏与红色飘举的饰布映衬着 帝王的龙袍，那是蚀入历史的印记。

　　印度，佛气祥光的印度，把尘俗的视线引向天国，匐伏在下的众生包裹着颜面。他们不必看清日子了，佛在天际引领 着他们。

　　希腊，碧绿的橄榄枝和桂冠高攀的希腊，才智张扬的极限就是快乐，就是满足。上帝不需要现身，智者已经成了膜拜 的偶像。

　　埃及，蓝色畅想的埃及，尼罗河是风暴的也是祥和的，只有绿宝石的光泽，才能映亮荣耀的宝座。

　　强权、虚玄、智慧与财富，这就是国成家立后呈现在苍生之上的面目。她徜徉在《创世纪》的歌舞里，面对着人类亲 手缔造的家园，家园里存放的四样经典，她像听见了阿里巴巴的呼叫，一如沉雷滚过：“芝麻————开门！”她感到一种自 丹田而生的震颤和敬畏。

　　她已经是在其中了，每个人都有她皈依的家园。苏格拉底说得好：“国家产生于人类的需要。”她在薄寒中梦着，如 林的手和如风的呼号，红与黑庄严的中国，筑过长城又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中国，这是个特别的值得纪念的日子，她恰巧在 山野，读大自然呈送的绝胜与憬悟，读山野浑然天成的襟怀与品性，仿佛是灵性顿开：祖国家园，气势如虹，竟是蹇转不易的 。

　　怎么看山水天地人寰？翻开《山海经》，是这样写的：“南海之滨，赤水之西，流沙之东————赤水之东，有苍梧 之野……”诗一般的感觉，扶摇腾越的气派，烟云可渡的襟怀，露珠般晶莹剔透的关爱，流淌着泉流叮咚的润泽，天地一般厚 实，母爱一般温馨。她想，这该是家国情怀的本质吧。

　　梦与遐想没有尽头。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在山里，她是欣喜和畅达的。张家界的大山大岭在她的怀里，南面是袁家 寨，北去是黄丝寨。云岚和绿雾，就是大鹏的双翅，托起她，在峰峦和沟谷之上，来一次无拘无束的放飞，放飞在这不老的土 地和传说里。(梁凤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