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橡皮人
http://edu.sina.com.cn 2000/05/11 长江日报
3月里的一天,《福建文学》副主编施小雨,在机关走廊碰见我,兴奋地嚷嚷:“克索沃打起来了!”“何首乌?谁
为何首乌打架?”我摸不着头脑。施小雨瞠目,用指戳我:“现在我相信老孙说的是真的了。”小雨说的老孙,是诗歌理论专
业户孙绍振教授。那一年政协开会,清晨5点多钟,听完美国之音的孙大教授打电话叫醒我:“舒婷,齐奥塞斯库被枪决了!
”“你有没有搞错,那个音乐家早死了,当然不是被枪杀的。”我以为他做梦,其实是我自己糊涂,我只知道波隆贝斯库,为
他的圆舞曲所倾倒。
我在政治时事的懵懵无知从此臭名远扬。而且不敢拿“女人天生不懂政治”为自己辩护。
但是克索沃的枪声还是击穿了我,让我猛然意识到,我正在失去的对事物的关心和参与。年岁渐长,再不像童稚时代
那样睁大双眼,这是真的;尝遍甜酸苦辣,提不起劲头来乍惊乍喜,这也是真的;历尽沧桑,洞察世故,只能说明一个人积累
的经验、判断和状态,不是失去热血沸腾的理由。
就像一位写诗的朋友,以他的才气改拍电视剧,果然月进斗金。买了汽车和房子,娶娇妻,生双胞胎,表面看去只欠
一副长生不老药了。喝着茅台啃着龙虾,他痛心疾首地忏悔: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当然酒醒之后他死不认帐,继续挣
钱,喝酒,物色女演员,喧闹着,为青年时代的后遗症止痛。
另一位毕业于音乐学院提琴专业的朋友,写过十分优秀的诗(碰巧我的朋友大多写诗,而不是我认为诗人更高雅些)
,还出了两本画册,在大都市开几家兴旺发达的肥牛火锅店。他很不快乐,或者做出不快乐的样子。有一所乡下的小房子,总
挂在他嘴上,这是他用于超度自己的金刚咒。
我们压缩情感所有开支来应付物欲的通货膨胀,心在胸膛里,只是为了记时。
是我们忽然都感染了精神厌食症,还是这个时代正不动声色地,把我们变成它的一部分物质结构?
很多语汇使用起来极拗口,像义愤,沉痛,激情,理想等等,有时因为害臊,有时因为懒得。其实“害臊”这个词也
有些酸。
都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和《实话实说》,但生活中我们没有焦点,而且决不实话实说。需要手术的病人
焦急着设法给名医塞红包,虽然那医生双手摇得快脱臼了。拒收之后病人便那样惶恐那样沮丧,觉得临床上,他不是被凌迟就
是被草芥。其实昨天他还积极传播,说某大医院的第一刀刚刚因为接受红包,新闻曝光,降级,三年无奖金。然后他不无同情
地总结一番:人人都收红包的,凭的就这医生如此背运!
英雄诞生在新闻媒体里,悲剧发生于小报杂志,那都是别人的生活。关了电视翻过报纸扔了消遣杂志,继续昨天“未
竟事业”,不过是四处碰壁求职,千方百计加薪,万般无奈下岗;轰轰烈烈恋爱,偷偷摸摸外遇,两败俱伤离婚;父母住院,
孩子升学,痔疮发作,打麻将手气太差,等等。烦恼多多,快乐少少,烦恼与快乐都是凡间俗物,有滋有味也罢,乏善可陈也
罢,不得不将就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忽然问:从我眼睛里热呼呼涌出来的水是什么?
没人答得出那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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