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放不出来，只一轮青白悬在天空，开始下雪时青白隐去，天色跟着变，一抹黄从西漾来，山谷就被抹成灿烂的鹅黄。雪一场不停地紧跟一场，岭腰沟梁被鹅毛大雪不断覆盖，雪盖到齐腰深走不了人，盖到山上封了山上的窑，平时被蒙着双眼下窑拉炭的驴现在卸了辕拦在厩里喷着响鼻看天。

　　窑工们在雪天下不了窑，就在屋里把炉灶炭火捅旺，盘腿坐在热炕喝酒，那时满天的鹅黄叫窑工们心慌，对年景的忧患使他们神情幽黯，醉不成形。

　　几只大喇叭让几个人抬进沟挂到高处几根糟朽的木柱上，几个人完成安装任务离去，各种震耳的声音就从大喇叭里放出来。

　　进东沙嘴的窑工听喇叭里有人喊：谁家有满18岁的子女报名下乡。喇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贫下中农等着你们到广阔天地去锻炼一颗红心。喇叭反复说这话时窑工李元寿把一口黄痰使劲吐到院里一块捣炭的青石板上。

　　散着油墨气息的下乡通知书放到大元爹李元寿手中时，大元爹眼白脸绿地站在地上不动。那时大元爹李元寿正带着被塌落的炭砸坏的腰伤用屋后的木头建了一间木屋，木屋在风雪中，散发着陈年木质衰败的气息，大元爹把一颗半尺长的铁钉用锤砸进木窗，那张纸像鸟翅一样就在手里舞动。大元姐姐金子那时正两只泥手满身黄泥地站在屋外雪地，金子把泥抹到板壁的缝隙，金子抹泥的手背赤红脸也赤红，有鼻涕清水似地淌。

　　娘坐在木屋里一堆待用的木头上，大喇叭在头顶叫时，一块白底蓝花桌布在娘手里揉，大元听到娘手里撕裂的声音不断响起。

　　金子不能去插队。金子还要干活儿呢。

　　爹大嘴周围的胡子在张嘴说话时抖成一团，爹眼睛浊黄。爹说话时太阳从浓重的阴云钻出来，换成金黄一轮照到木屋照到娘身上，娘身体被阳光勾勒出来，屋顿时满壁生辉。

　　中午有队伍敲锣打鼓朝沟里走来，沟里厚厚的积雪被清出一条路，一些拖鼻涕的脏脸孩子围着队伍看热闹，大元也跟在后面。大元这一年19岁，拄着一只树枝削成的拐杖，一拐一拐跟着队伍。大元是个腿有残疾的孩子，大元又肥又长的黑棉袄黑棉裤和一拐一拐走路的姿势在孩子群中十分醒目。队伍里有人一手一个角捏着张写有黑字的大红纸说是去报喜，大元跟着走时没想到竟走到自己的家，大元觉得手指发涨，血汩汩地在静脉里流淌，像要胀破血管。

　　一个瘦高的黑脸女人在大元家一字一句念红纸上的字，爹木头一样站在当中，女人念完字后锣鼓齐鸣，女人带着队伍敲锣打鼓往外走，大元看见娘在锣鼓声中抱着头眼神恐惧无助如一只遭围困的野兔。

　　爹黑着脸望着那群人离去，爹突然揪起坐在炕上的金子吼：

　　谁让你报名插队，老子揍死你。

　　谁也没让。金子在爹的手里扭动。

　　家短你吃短你穿不成？

　　短不短也不想在家。

　　农村啥好地势，灰石头蛋山屹梁，半天见不着个人影，你去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金子盯着爹。爹让金子盯着，嘴有点软，说不出话，大元看爹的威风像在刮刀下纷纷脱落的鱼鳞。

　　金子报名去离东沙嘴十分遥远的西村插队，金子早就不想在家了。临走，金子对大元说：姐走了。又说：姐离开这儿不准备回来了。大元说：姐你能到啥地势呢？金子说：啥地势也比这地势强。

　　金子说话时一只鸽子在头顶的上空盘旋，鸽子飞得低，能看见腿上绑的绿鸽哨，鸽子飞行时翅膀拍击着鸽哨在天空悠扬地响。

　　金子走时，爹从窑上回来，爹把一背炭倒进炭仓，直起腰看看在白晃晃的太阳地里站着的金子。爹对娘说：狗日的金子不想在家了。爹不知为什么冷笑。爹说：老子给她吃给她喝养大了就不想在家了。

　　爹拐着腿上房，从木屋顶堆满雪的柴堆往下扔柴禾。

　　爹蹲在院子雪地劈柴，斧头劈在木柴身上的声音在沟里持久地回响。

　　娘没看爹也没说话。

　　娘把大元作业本上的白纸撕下来，对着太阳折来折去，折成纸鹤放离脸一尺远的地方看。娘说：金子金子娘的心肝肝宝贝贝。

　　娘在雪地走趿拉着一双黑色单鞋，积雪埋住娘的双脚。大元跟着娘送金子，娘想出来时大元不能制止娘出来。大元把娘的黑棉袄披在娘身上。雪地里有几个玩打雪仗的孩子见娘过来一齐停止追击，握着雪团朝娘身上扔，看见大元他们都住了手。

　　在1972年那个多雪的冬季，窑工李元寿持着斧头站在院里劈柴，李元寿发现女人不在身边就喊，他的声音从院墙传出去，消失在寂寥的田野。

　　爹固执地握着手中的斧子等娘回来。爹不愿意娘出去送金子。

　　驴日的，谁让你出去了？娘回来时爹驴一样吼一声，弯腰捡块劈剩的木柴砸到娘枯瘦衰老的身上。

　　大元跟着娘，木柴砸到娘身上的声音使大元听到以后突然有种灵魂脱窍的感觉，大元扑上去。李元寿瞪起眼睛看着逼上来的大元，大元被爹搡了一下，后退两步，差点摔倒。突然大元魔鬼附身一般挥拳朝爹打去，大元听到一声钝响，感到一阵痛苦的快意，拳头击出时大元恐惧地发现了自己对爹的仇视一直隐伏在心头，大元感到了一股燥热从腹间蹿上来，右手火辣辣疼痛不住痉挛，大元张惶中看见爹的眼睛血红，爹举起右手提的斧子朝他劈来，大元想跑，刚转身，腿肚被重重地一击，砸在腿肚的斧头把大元绊了个跟斗，大元感到钻心地疼一下跪在雪地上。

　　1972年的这一天，大元下了最后出走的决心。大元和姐姐一样在这个冬季感到要出走的念头由来已久。大元在这个冬季一直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想法。爹砸在大元腿上的斧头让大元下了最后的决心。(夏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