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敲打着冷寂的夜。母亲走了，像水中破碎的浮萍，像弥散在夜色中的炊烟，无声无息得令人心痛。母亲身体中的气血、生命的鲜活灵动恍若一下子都被吸干了似的，老屋中的一桌一椅、粉屑尘埃仿佛都附着了母亲的灵魂，散发着熟悉的气息，倘若人在这屋立久了，幽怨与哀愁便如同浸透到骨子里一般，让人悲恸。

　　春寒料峭的3月，风夹着雨拍打着窗棂。梅坐在老屋，怀里搂着母亲的骨灰，泪水落在骨灰盒上，心早已被泪水滴穿。父亲一直坐在梅的身后，絮叨着母亲在弥留之际对梅的嘱托和牵挂。父亲老了，窘迫的生活已经让他没有了游戏人间的气力和本钱。他衰老得像一堵不能抵挡一丝外力的墙，可是它却横在梅的心里，阻隔了梅对父爱的渴望。父亲到老，才懂得有家、有妻、有女、有责任，他早就盼着母亲死，那么他便可以无牵、无挂、无羁绊，等到他懂得只有母亲的宽容和善良，才是他善变的心停留的驿站时，母亲已被他折磨得像一条菜板上的鱼，在为生存做最后的、无谓的挣扎和喘息。父亲的声音渐渐地远了，在悲戚的夜里，梅始终没有回头看父亲一眼，隔着仇恨与悲愤，梅望不到身后的父亲绝望的泪眼。

　　窗外，雨簌簌地下。零乱的、间歇的雨声把梅的思绪缠绕得没有一点空隙，也许当母亲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母亲的不幸。生存是一种本能，万籁俱寂的时候，母亲的啼哭划破了夜的沉寂，惊扰了赶路的外婆也同样唤起了外婆的母性。旷野之中，没有了鸟的啁啾和万兽的鸣啼，只有母亲———一个又累又饿的婴儿挥动着双臂，渴盼着能有路人为她继续点亮生命的火种，延续生命的存在。贫穷让外公不再垂怜弱者，因为他的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儿和常常饿得脸色发青的半大小子，他说，总有一天他的血会被孩子们吸干。所以当外婆抱回了母亲，他挥手给了外婆一个耳光之后，便决定把母亲放回原处。外婆哭得泪人似的，使出全身力气挡在门口对外公说：“我求求你，给她一条命吧。”外公终于没能拗过外婆，而且母亲晶亮的眼神和她酣然入睡的模样也激活了外公压抑太久的父爱。

　　母亲出落得标致、美丽，可是生在贫穷和愚昧之中的美丽往往是一种悲哀。母亲年轻的时候曾经经历了一场震惊十里八乡的爱情，可是这场爱情最终夭折在舆论和贫穷之中，剩下的只是母亲一生的心碎和神伤。母亲22岁的时候嫁给了父亲，父亲不爱母亲，确切地说他根本不懂得爱，更读不懂母亲心灵深处的创伤和细腻，在他的概念中，爱只是一段段与女人的纠葛。他知道母亲的过去，当初他的出现，外婆以为他是挽救母亲的名誉和拯救她一生的救星，而事实却是他的卑鄙、自私把母亲推入了更为沉重的痛楚之中。

　　梅开始在不睦的家庭、母亲的眼泪、父亲的狰狞中塑造她沉默、古怪、复杂的性格。她恨父亲的不务正业，恨为她带来歧视的贫穷；她也爱不起来母亲，因为母亲的软弱和所谓的过去是她得不到父亲宠爱的最大根源。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向父亲献乖取巧，她曾伙同着父亲一起伤害善良柔弱的母亲，看着母亲在痛苦中煎熬，她的唇边竟掠过一缕近乎邪恶的冷笑。梅很快发现父亲依旧不爱她，她只不过是他手中伤害母亲的一件工具，只有依靠自己，她才能摆脱贫穷和贫穷的家。

　　梅就读的高中，远在几十里之外，每到周末，母亲都用平时节省下来的白面为梅烙几张饼，裹好以后揣在怀里，领着最小的妹妹去探望梅。有一次，母亲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割破了，走不了长路，可她硬要坚持去看梅。走到半路，母亲脚上的伤口裂开了，锥子般钻心地痛，一不留神，踩了个空，整个身子顺着土坡滚下去，小妹吓得张皇无措，哭着扶起摔伤的母亲，可母亲却急忙捡起掉出的大饼。母亲彻底走不了路，为了不耽搁，她把饼重新给小妹揣上，嘱咐小妹一定要给梅送到。然后她用脚尖一点一点往前蹭，去接她又开始挂牵着的单独走远路的小妹。梅也有感动的时候，可是她的感动比起仇恨要来得迟、来得缓，往往是在仇恨中夹带的。那年冬天，衣衫褴褛的母亲搂着冻得发抖的小妹，倚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等梅，寒风中，母亲就像一株冬天的树，没有一点生机，给人一种沧桑、悲凉的味道。

　　梅终于如愿考上了大学，临行的时候，梅的心情中掺杂了几许酸涩。母亲流着泪在站台上不停地向梅挥手，火车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就像母亲对她牵扯不断的思念，而梅却决心做一阵疾风把浓烟吹散。她向自己暗暗发誓：永远不再回到故乡，永远!

　　每逢年节，梅便推给善解人意的母亲一大堆不能回家的理由。父亲来信骂她是没良心的狼崽子，信读完以后便被梅丢入风中，夹杂在落叶里归为尘埃，丝毫未能动摇梅永不归家的决心。毕业分配的时候，梅和同学争得头破血流，凭着自己的实力留了城。在喧嚣、纷杂的生活中，梅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城市人，她和他们一样老练地在市场上侃价，大谈股市行情，空虚的时候便去迪厅疯狂地发泄。日久天长，丰厚的物质生活非但没能让梅充实，反而让梅多了一种飘零的感觉和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沧桑。也许是独立的生活让梅在坚强以外学会了完善自己的性格，也许是沿着时间的长河，梅也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尽职的母亲，天性般的母性常常让梅从母亲的角度来评价另一个母亲，她的伟大、不幸和艰辛。想起母亲牵着小妹倚在老槐树上的模样，梅的泪水便会沾湿衣襟，成熟了的梅对母亲早已没有了恨，有的只是一腔疼惜和爱，还有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的怜悯和共鸣。

　　为着母亲的去世，梅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似的，她的哭声覆盖了所有人的悲泣，在悲痛之外更像是一种悲鸣，为了母亲一生坎坷的命运；为了自己身为母亲才开始读懂母亲———另外一个女人的不幸。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梅要更好地尽一个母亲的天职，来延长她对母亲永远的爱。(李晓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