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韩俊杰 他曾是一名高考中介。他的上面有“上线”，他的下面还有“下线”。他被“上线”骗得团团转，他把“下线”和考生家长同样骗得团团转。在那段东躲西藏、非人非鬼的日子里，他的良心顷刻难安。他把自己这段黑暗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为考生，也是为自己。他要告诉世人，一旦哪位考生被高考中介盯上，结局就是———

　　叔叔家的孩子今年参加高考，考得不太理想。前几天打来电话，称准备花钱请人帮

孩子“跑”个好大学，征求我的意见。

　　我立马给他推荐了几天前出版的一本书，让他看后再说。两天后，叔叔在电话里大惊：“老天爷，原来这些高招中介全是骗子！我差一点就把3万元钱交给他们。”

　　这部书名叫《“招”谁惹谁》，作者林笑阳，今年31岁。两年前陷入高招中介炼狱般的经历，促使林笑阳剔了个光头。他闭门半年，写出自己的忏悔录。这部25万字的忏悔录，详细揭露了高招中介的黑幕。

　　林笑阳直言：“好多人都认为，高招中介神通广大，其实绝大多数都是骗子。像我这样的下线中介人，被上线骗得牵着鼻子走，还得昧着良心骗下面的家长。”他说他写书的目的就是“为给高考家长们一点警醒，也让自己能够原谅自己”。林笑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大学毕业后，林笑阳没能找到正式工作，就和朋友合伙做起了小生意。两年前，他的生意彻底失败，眼见着债台高筑。这时，他把高招中介当成了“救命稻草”。

　　林笑阳坦承，“当时也知道这不是啥好事儿”。可经不住大学同班好友秦兵的利诱，稀里糊涂地下水，做了秦兵的下线。

　　最初，他通过亲戚、朋友和同学的关系，很快在老家及周边城市也发展了几个下线。林笑阳承诺：每做成一个学生，下线有1000元的提成。

　　到2002年8月5日高考正式录取那天，林笑阳手里已捏着70多个学生。他暗自盘算，要争取做到100个学生。即使每个学生身上只赚1000元，一个多月高招下来，他便可以净赚10万元。

　　可后来事实的发展，完全搅乱了他的盘算。

　　有个考生，考分刚好到重点线，本科一批志愿报的又是知名的重点大学。家长想“活动活动”。林笑阳闻讯把这个考生报给上线。可当他发现该考生家里很穷，根本拿不出1万元操作费时，就拒绝了这个家长，并立即通知上线停止操作。

　　事实上，这个考生的考号一直就没有报给上线。然而本科一批录取结果出来后，该考生被某重点大学调剂录取了。秦兵立即说是他的关系办成的，催林笑阳向考生家长要钱。

　　林笑阳找到该考生家长。家长却称，在林笑阳之前，另外两个他以前曾经找过的中介人，也正在向他索要操作费用。并且在此之前，这两个中介人也都和林笑阳一样，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你们哪个帮了忙？”该考生家长哭笑不得，自然不愿拿钱。

　　本科一批重点录取结果出来后，林笑阳明白“上当了”。因为他报上去让活动的十几个学生，上线没一个按要求办成的，却又逼着他向家长收钱。

　　“我当时就觉得害怕，想退出。可学生们交给我的十几万元都交上去了，如果那时退出，我就赔死了。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林笑阳痛苦地回忆说。

　　等到本科二批录取结束，再到专科一批、二批录取结束，还是没一个学生能够完全按家长的要求办好。但是，上线秦兵仍坚持说，每个学生“领导”都努力了，费用还得收。即使退，也只能退极少一部分。

　　“我当时都不敢往下想！因为上面所谓的努力，谁都看不见！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其实就是通过大量承诺学生，先扣下一些被自然录取的学生们的费用，然后再对其他学生雁过拔毛！”林笑阳一下子恍然大悟。

　　有个想“操作”军校本科军籍生的考生，更将林笑阳逼到了绝境。

　　因为军校本科军籍生可享受军人待遇，不仅在校免学费、免吃住，毕业后自然升为军官，所以上线秦兵把这个学生的“操作费”，由最初的7万元逐步升到了13万元。

　　收了家长的13万元后，秦兵先是说“事儿已办好”，要林笑阳再向家长要钱。之后，又说他已亲自把通知书寄出了。可等到高招录取结束时，秦兵突然又通知林笑阳，让该考生家长来省城领通知书，并且，“再带1万元操作费”。

　　明知受了上线的骗，自己又不得不想办法骗自己的下线和家长。林笑阳被裹在中间“痛不欲生”。然而，就是花了如此血本，送到该考生家长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却清楚无误地表明：考生被录取为收高价的本科地方生，家长要求的“本科军籍生”根本就没有办成。

　　该考生家长气得要炸了。上线秦兵急忙使出缓兵之计，说保证开学后两月内把该学生改成军籍生。可数月过后，家长发现再次被欺骗了。

　　彻底绝望的考生家长威胁林笑阳：“如果不尽快把13万元如数退回，我就报警。或者找个人买你一只手！”林笑阳“吓傻了”，连忙找到秦兵，但秦兵却以领导还没退钱为由，拒绝退钱。

　　高招结束前，林笑阳的手机被家长们“打爆了”。他也只能像上线应付他那样，一次次找借口推托。等高招全部结束后，家长们才恍然大悟，于是，一遍遍逼着退钱。林笑阳的上线一遍遍骗他，他也如法炮制，一遍遍地骗下线和家长。

　　有的家长天天不停地打电话，林笑阳只好经常关机，然后再谎称手机没电；而林笑阳打给秦兵的电话，秦兵也如法炮制。

　　林笑阳的几个下线受不了家长们的纠缠，把林笑阳的电话和住址告知他们。家长们找上门来。他只好关掉手机，偷偷躲到外面，用公用电话联络室友，让室友帮忙欺骗家长。

　　有的家长很执着，一天到晚守着不走。林笑阳白天就只能在大街上瞎转，晚上钻进最便宜的澡堂子过夜。

　　那些天，他躺在澡堂子里也难安生。先是睡不着，然后是经常在梦中惊醒。每次都梦见被警察戴上了手铐。

　　“十几万呢！要是按诈骗罪算，至少得关我好几年。”林笑阳今天说起还感到后怕，“那感觉，就像有条毒蛇正躲在暗处盯着你，随时准备咬你一口，可你却怎么都躲不掉！”

　　一天，那位办军籍生的家长约林笑阳和秦兵见面。林笑阳提前到了，突然看见该家长和两个警察一起下了车。林笑阳的第一个感觉是想跑，但冷静一想逃跑被抓回来更糟。就急忙打电话，请一个朋友赶来救他。

　　幸运的是林笑阳这个朋友正好认识那位家长。但那位家长坚持要林笑阳和公安演“双簧”：当着秦兵的面把他抓走，以此逼秦兵退钱。

　　正是靠这个“双簧”，秦兵才在随后的几个月，陆陆续续退给那位家长7.5万元。

　　后来，为逼秦兵退其余的钱，林笑阳曾偷偷录下他与秦兵的上线的对话，并对他们进行威胁。他甚至差点在秦兵单位与秦兵大打出手。恼羞成怒的秦兵四处扬言，一定找人“修理修理这小子”。

　　林笑阳称，他此生最难受的记忆是2002年的春节。为让家人不受骚扰过个年，他孤单一人躲在省城。他也愧见父亲：一向反对他做此营生的父亲，经不住他的反复劝说，帮他介绍了一个下线。不少家长正是通过这个下线受了骗。他深知，做了几十年教师的父亲，因这件事从此在当地抬不起头。

　　除夕之夜，电视坏了。林笑阳只能躺在床上，抱个滋滋作响的收音机听春节晚会。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他父母打来的。电话刚一接通，母亲那边已泣不成声。父亲接过电话，淤积已久的愤怒此刻也已化作无奈的口气。

　　林笑阳在电话这头“故作正经”，可电话一挂，他就把收音机狠狠地摔到地上，眼泪“刷”地夺眶而出。

　　除了给秦兵做下线，林笑阳还为另一个高招中介上线“输送”过一些学生。

　　两个考生的家长分别交了3万元，通过林笑阳和这位上线，拿到了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等学生们报到后才发现，他们属于违规招收的计划外学生，根本没有学籍，并且该校的环境还不如某些县级中学。

　　其他几位通过这位上线“操作”的学生，都存在类似问题：招生指标不正规。或者是学校内部办的自学考试，或者是成人教育预科班，或者是网络学院的专科生，与正规学生的待遇和文凭完全不同。

　　面对家长们一次次的质疑，林笑阳只好一次次地欺骗和拖延。一拖就是半年甚至一年，直到把家长们“拖得精疲力竭”。

　　“那段时间我经常喝酒，每喝必醉。只有喝醉了，才能忘掉一切。也不用再说那些骗人的鬼话。”

　　令林笑阳庆幸的是，那么多受骗的考生家长，居然没一个和他对簿公堂。

　　一位曾被林笑阳、秦兵骗去数千元的家长，今天已十分不愿再谈那段经历。他坦率地告诉记者：“万把块钱又不算什么大案。交这种钱，我们也没他们的收据。即使诉诸法律，交了诉讼费、辩护费，费了不少时间，也不一定能打赢。再说，要是因为打官司，影响到孩子现在的学习，连现在的学校也上不成了，咋办？”

　　最让林笑阳意想不到的事情是，2003年6月高考刚过不久，已经声名狼藉的他回到老家，竟然仍有学生家长带着钱找上门来，要他帮忙“操作”。他还发现，几个高招中介人竟然在当地县城设立了服务站，声称可以帮助学生上某某重点大学，并且个个收费不菲。

　　林笑阳想起来就感到可怕：每年有数百万考生参加高考，背后有多少望子成龙的家长，为了孩子能上学、或上一所好学校，不惜一掷千金。虽然国家高招体制逐年完善，可总有一些高考中介人，利用家长们超常的期待心理和高招信息的秘密性，继续着他们的骗局。“我相信，每年都会有像我这样的忏悔者，决定远离高考中介；可每年又会有一些不明就里的投机者，很快填补这些空缺。”林笑阳无奈地说，“总得有人站出来，制止一下这种行为！”

　　他决定以自己亲身的经历，写一本揭露高考中介背后黑幕的书。既是为每年几百万的高考考生，也是为自己受煎熬的灵魂得到解脱。

　　书写好后，他郑重地把卢梭《忏悔录》中的一段话写在扉页上：“我把你看不到的我的内心世界暴露出来了。把我的众多同类召到我周围来吧，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丑恶叹息吧！”

　　一个月前，林笑阳与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协议。那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找回了做人的尊严”！

　　“欠家长们的钱，我已经还得差不多了。”黑黑瘦瘦的林笑阳此刻一脸真诚，“但我知道，即使我把钱全部还清，我们之间的信任，恐怕也永远找不回来了。”(应被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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