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之前,村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读高中。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农村孩子最想读的是中专。初中毕业直接报考,三年后分配工作,这要比读高中划算得多。中专的分数,要比高中高很多,而且只准应届生报考。初中毕业,一般是16岁,这是最好的年龄,考不上中专,就可以在家里学种田,或者学徒,出去打工,都是很好的选择。
等到我考的时候,中专突然取消了。父亲当时给我们两条路,要么努力考上高中,要么就借钱买一辆拖拉机,可以跑跑运输。我和弟弟就发奋学习,我们的目标是考大学。这在村里简直是一种创举。在我们之前,村里只有一个人拥有大学学历,他还是工作后进修的。
读高中是一种赌博。如果高考(微博)失败(概率达95%),等于白白损失三年。村里和我同级读高中还有一位同学,他成绩比我差,只能上普通班。我虽然读 的是所谓重点班,但是三年后和他的结局一样,都是失败。我在班里成绩名列前茅,很少掉出前5名,但是那一年只考上一个本科。我选择了到邻县的重点高中复读,而同村的这个伙伴,评估了之后,放弃了。他回到村里,同年龄的人都到外地打工了。他不想外出打工,变得孤单而沉默,后来他在邻村一个私立小学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每月工资300元。
打工潮刚刚开始,外出务工的人,从最初每月四五百,到后来挣到七八百,而两三年后,他的工资还是三百。每年春节,他都会到我家,向他的老师也就 是我的父亲拜年,寒暄之后,便也没有太多话说。很快,他就结婚生子,日子变得更为艰难。私人小学的代课老师永远月薪三百元,又没有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又过了几年,他只有辞掉小学教师的工作,到外地打工。他开始一段迟到的旅程,那些同龄的打工者,已经为家里挣了一栋瓦房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很感谢自己那决绝的性格。我看了自己的分数,可以读个大专,晚上回家告诉父母,我必须考上本科以上院校,准备到邻县的重点高中 复读。第二天,父亲就把家里那头母牛牵到镇上卖了1500元,这将是我一年的复读费。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有一大群像我这样的,甚至有些人,本来已经过了重点线,仍然选择复读。我们的年龄普遍18岁,虽然无知,但都把命运攥在自己手中,进行人生最大的赌博。这个复读班有120人,挤在三间大教室里,最终将有20来人可以考上重点大学。
那时,没有人关心分配到河南的招生名额是否太少,也没人嫉妒北京的孩子能更容易地考进大学,一切自己不能决定的事,都是浮云。每天五点半起床, 晚上十点睡觉,过着机械复制的生活。高考完,大家根据答案估分,然后填报志愿。有相当多的人和我一样,填报志愿根本就没和家人商量,就像打牌一样,那是自 己的最后一张牌,甩出去,一切就注定了。那些成绩排在80名以后的同学,基本上就没希望了。每个月都会搞模拟考试,那些排在最后面的同学,毫无希望可言, 但仍勉强维持住笑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当然,即使是不识字的农民,也都关心考试的公平问题。分数出来后,我超出一本线,而和我同时高考的弟弟,也上了二本线,一时间震动乡里。舅舅赶 过来,劝父亲赶紧找人送礼,免得被别人顶替——这样的事,时有耳闻,这就是大家关心的公平问题。不管名额有多少,竞争多惨烈,只要自己考的分数能算数,结 果就是最好的。父亲当然不为所动,他根本不认识什么招生办的人,也无钱可送。
农村人关心的公平,是那种法律意义上,也是最纯粹的。只要没人替考,没人作弊,考上后,没有人冒名顶替,高考就是最公平的制度。不管你家境如何,身份如何,大家都是同台竞技,输了就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这里的“人”,更多是指那些和自己同考场的,或者是认识的熟人,而不是远在北京的陌生人。如今人们开始讨论每个省分配名额的问题,我才发现,河南的一本录取率是全国最低的。当时,我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战斗啊。
和舅舅不同,我和弟弟都对录取的公平性深信不疑,相对分数来说,我们填报的志愿都偏保守,这给了我们信心。每天晚上,我们守在借来的一台收音机 前,听播音员播报录取名单,我们先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几天后,父亲从镇上带回了《河南日报》,在上面的名单中找到了我的名字。
从事媒体工作,我也经常写文章批判应试教育。太太常在一边嘲笑:你难道不是应该感谢应试教育吗?我竟难以反驳。我常常忘记自己那一年的复读生 活,只是偶尔,在我精神紧张的时候,它会潜入梦中。最常见的场景是,考数学,感觉题目自己会做,但是却怎么也解不出。铃声响起,只有无奈交卷,这时梦也就醒了。张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