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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长期间的矿区在从前是个大洼地,洼地长满了各种野草荆棘,遍地坟头瓦砾,夏天秋天蚁虫蛇蝎在草丛间乱蹦乱跳,走在洼地,肉头蚂蚱没头没脑地往身上撞;冬天洼地一片凄清,常有饿急了从黑山里下来的狼和狗,狼狗们从山上下来看不见人和牲口,没有填肚皮的东西,便围着坟头转。荒滩有窑工垒起的石屋,低矮的屋檐开个小小黑黑的窗,一排连一排矮矮低低一片,从远处看矿区像出土的半坡氏族遗址。 我家在矿区的石屋是爹自己盖起来的。爹在黑山脚下找了个地方起石筑栖身之所。风化的山石被爹起出来后背到河边,垒成我们的居所。出身于晋北乡间靠饮黄河水食百家饭长大的爹有着健壮的骨骼,魁梧的身躯,有力的手臂。那时爹下矿井,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蹲在灶边吃娘做好的饭,门外土坡响起脚步声吆喝声,爹就起身走,爹身上穿的窑衣带走了家里的温馨。到爹出窑的时间,娘就在窗前做活儿,守着窗外的土坡,直到爹的身影又在土坡重现。 那一年娘19岁,爹30岁。爹在屋后的北山窝开出一片荒地,在那儿种植高粱、山药、玉米。爹每天在出窑以后的闲暇时间扛着锹镐上山,经营那片田地。爹像疼爱儿女一样疼爱那些庄稼,精心侍奉着它们,为它们施肥灌溉锄草除虫。爹像他做农民时一样,热衷于观察天象物候,像期待自己好运儿女好运一样祈求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那些在好年景里生长的油亮茂盛颗粒饱满的庄稼使他得以重温他萦绕于怀的田园和乡村梦想。 但是有一年爹的梦想受到了打击。那一年,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很多人靠吃树皮过活。那是大饥馑的年代,那时爹就用勤劳和节俭做武器率领全家抗击饥馑和灾荒岁月。有一天爹去锄地,到晚上还没有回来,娘等得坐卧不宁。夜深有人敲门,爹被送回来了。原来爹出窑到地里送粪挑着粪担饿昏在山路上了。娘扶爹到炕上时,见爹衣袋里的一个窝头原封没动。 国营大矿在山脚下开的煤窑采空,留下废井。有人招工,招家属和满16岁的孩子。招工的地方有好多的人,人们都争着去。娘也报了名,娘从矿上领到靴子、藤帽、工作服回家。爹闷头蹲在炕沿喝酒,屋里没电,蜡烛火苗噼噼啪啪照映着他石雕般的面孔。娘把藤条编织的安全帽戴上,往身上套工作服,工作服又肥又大,娘又瘦又小,帽子压到眉沿。 我那时九岁,爹娘已经拥有除我以外的四个孩子。知道娘要下窑我心里一阵难过,我很想让爹拦住娘不让她下窑。但爹不说话,头埋在双臂里沉默。我看着爹,心里生出一种轻视和仇恨。但爹的冷漠使我突然感到绝望。 娘下窑那天,爹也去下窑。我就代替娘看护弟妹守望窗前的土坡。我看着日头升起来,又看着日头落下去。娘出窑的时候,长长的身影映在屋前的土坡上,娘身穿窑衣满脸炭黑行走在夕阳下,足踏靴子,手拎窑帽,头发在微风中飘动,走到院子进入家门,从水瓮用瓢舀出半瓢冷水,对住口猛灌一气。我听到水经过娘的喉间灌到肚子里的轰响,感觉那是世界上最雄壮的声音。娘喝完水坐到院里一块青石上,解衣宽带,从怀里取出一片白纸,撒上烟叶卷成喇叭形状以后点燃。青蓝的烟雾使娘的形容变得虚幻。 有一天到晚上了娘还没有出窑,爹也没有回来。我无法安睡。直到黎明有人敲门,说煤窑落顶了,我惊起,慌乱中穿衣拖起我的弟妹就往窑跑。到了窑,太阳升起来了,天空开始飘起雪,雪覆盖了矿区。很多人站在窑口等被落顶困在矿下的矿工。 终于看见了娘和爹。 娘和爹走出窑时,我看见爹的眼睛发红,充满血丝,腮边的胡须和头上的黑发突然变得生猛茁壮。看到拥在人群前面的我们,娘挤挤嘴角笑笑,疲惫的样子看上去像一株柔弱的衰草。抱住我们以后娘开始哭,爹用大手紧紧拥住我们,从爹眼里流出的浑浊的泪水正好滴到我们的肩头。 爹娘率领我们回家,他们互相扶持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个紧随其后感觉浩浩荡荡。泪痕干了以后爹娘又恢复了说笑,一场可怕的劫难像风一样从他们心头掠过。我也加入了爹娘的欢乐之中。我带领弟妹们在原野奔跑追逐互相扔雪球让爹娘看到我们的欢乐。我丢弃了一直跟随我内心的惊惧。 那一刻我让自己明白我是父亲的儿子。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听说:那个大饥馑年代我们熬过来了,熬得多么不易。(夏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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