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八月二十一日

　　十个月之前刚离开它，今天我又来了。雅典，别来无恙？

　　不管对人类文明作什么方向的思考，它永远是一个关口，往前看，克利特、底比斯和巴比伦在这里沉淀；往后看，罗马、佛罗伦萨和巴黎从这里生发。地球上一大半事情只要追根溯源，都离不开雅典。

　　但这里，所有陈旧的门窗都紧闭着，人行道高低不平，让外国旅人毫无怨言地跌跌撞撞。既然重要的已经被记入历史，它也就淡然千年，这才是真正的气派。

　　八月二十二日

　　在出租车上，希腊司机出于礼貌，恭维中国，我作为回敬，恭维他们的历史。

　　没想到他说：“历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我们希腊，人好。”我听了一惊，果然了得，这一出于人文主义摇篮的声音。

　　历史越悠久，越会把人压得气喘吁吁，但重要的是人。

　　希腊人懂得轻重，他们拥有马拉松，知道最长的赛跑不能有任何负担，他们拥有维纳斯，知道最美的形体不愿有太多的披挂。

　　我们鲁迅也懂，悲叹那位“早先阔多了”的阿Q，做不好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八月二十三日

　　从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到意大利的布林迪西，行船九小时。我知道，这里，有过一次关键性的历史横渡。

　　重于精神的希腊文明，渡向重于权力的罗马文明。

　　雄辩的希腊终于被马其顿和罗马征服了，但它又被接上战马北行，成了罗马帝国政治和法律的精神背景。

　　千年易过，本性难移。重精神者总是儒雅而受辱，重权力者总是雄健而受挫；受辱而仍然儒雅，受挫而继续雄健——至今两者的生态，还依稀如是。

　　八月二十四日

　　从东到西横穿意大利南部，只见丘陵连绵、色块交错，恰似版画。

　　意大利人喜欢在山顶造房、筑村、建镇，山顶有坡度，家家互不阻挡，户户阳光充足。

　　中国人历来很少在山顶造房，喜欢按照风水学说，挤在“靠山面水”的山窝里，而山窝总是太小，迟早“兄弟阋于墙”。

　　一定也有几家农户产生过对山顶的向往吧！但是一怕受风，二怕缺水，三怕冒险，四怕遭妒，五怕寂寞，便又一一收回了目光。

　　八月二十五日

　　意大利南部的那波利，有薄伽丘和阿奎那的母校。

　　临海的码头有一个千年古堡，至今虎视眈眈。

　　我们想在古堡下的一家餐厅吃饭，刚下车，就有路人告诫：“当心，已经有人盯上了你们这几辆车。”见我们迟疑，又说，这个城市的某些社区，有一半人进过监狱。我们只能不吃饭，驾车躲回旅馆。

　　很想转弯抹角找几个黑手党党徒聊聊，回答说，度假去了。

　　在渡船上见到一位老者，很像电影里的黑手党头目。下船时他随口哼了一句歌，却是极华丽的男中音。

　　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是那波利。 　　(秋雨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