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八月二十八日

　　在一个周末的中午，我们进了罗马。

　　家家商店大门紧闭，条条街道没有行人。

　　千年城门敞然洞开，门内门外寂然无声，而持剑的卫兵也早已变成了雕塑，铜肩上站着一只活的灰鸽。即便罗马市民倾城出征，也不会如此安静；即便罗马帝国惨遭血洗，也不会如此死寂。

　　有过太多胜败的罗马已不计胜败。今天，当年出征者和血洗者的后代都去做一件事了：休假。

　　在这里，休假神圣不可侵犯。这几天，五千七百万意大利人有四千万到了国外。休假，使杂务中断，使焦灼凝冻，使肢体回归，使亲伦重现；对罗马古城而言，休假的寂寞使它暂时冷却，使满城的雄伟变成优雅。

　　八月二十九日

　　至少在欧洲，第一个堪称伟大的城市便是罗马。

　　伟大是一种神秘的气象，从每一扇旧窗溢出，从每一块古砖溢出，从每一道雕纹溢出，从每一束老藤溢出。但是，世上的城市都有旧窗、古砖、雕纹、老藤，为什麽却与伟大无缘？

　　罗马的伟大，在於每一个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遗留，每一种遗留都有意气昂扬的姿态，每一个姿态都经艺术巨匠的设计，每一种设计都构成了前后左右的和谐。正是这种和谐，使任何一点细节都能呼唤出百代风范。

　　走在罗马街上，我想，世上有很多词汇可以分配给其他城市，如繁荣、发达、美丽、悠久、舒适，唯有伟大一词很难受用，只能留给罗马。

　　八月三十日

　　我到庞贝古城是第二次了。毫无疑问，这是世间第一废墟。

　　废墟里有大量骄奢淫逸的证据。人们说，这是天庭的惩罚，维苏威火山是判官，厉声告诫世人，一切都不要过度。

　　但是，我无法倾听幸灾乐祸的道德评判。

　　在一个制陶仓库，看到一具人体化石，他正抱肩蹲地，承受窒息的晕眩。他是制陶工人吗？如果是，那麽，几千年掩埋，使他完全走向了自己的作品——一起变成了石头。

　　在一个露天剧场，没有找到人体化石。由此知道，那天晚上没有演出。这倒也罢了，免得使各种剧目，全都仓促地演成了悲剧。

　　八月三十一日

　　庞贝古城废墟不远处，是举世称胜的卡普里岛；那不勒斯海岸上最漂亮的黑色礁石，是火山熔岩。

　　灾难和美丽，为什麽如此靠近？也许这里真有微妙的自然玄机？

　　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维苏威火山口，这个恐怖的深渊，至今烟柱缭绕。一对对恋人并肩逼视良久，然后转过身来深深亲吻，这是他们对灾难的回答。

　　原来，灾难和美丽的靠近，除了自然玄机，还有人间法则。

　　用爱来对付灾难，便是天下至美，因此它与灾难总在咫尺之间。

　　九月一日

　　几乎让所有的人一脚踏入就全身震憾的地方，在全世界也不多。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肯定是其中之一。

　　一切不朽的建筑背后，都有不朽的灵魂。十六世纪初教堂重建，伟大的建筑师布拉曼特主持其事，但他只工作了八年便去世了；继承者是更伟大的年轻艺术家拉斐尔，可惜他也只工作了六年；奇怪的是另一位建筑师刚刚接手又去世了，最后只能请出七十二岁高龄的米开朗琪罗……

　　正是这些介乎人神之间的大师的终身奉献，这个空间也人神互置：神的光辉也就是人的光辉，人性的极致也就是神性的所在。

　　这便是文艺复兴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