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上周《欧洲非常之旅》途经意大利、奥地利萨尔茨堡、维也纳、匈牙利布达佩斯等地。《秋雨录》如下--

　　一

　　米兰会使世界上很多城市羞愧。

　　照理，它有世界第二大教堂，有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有公认“歌剧之麦加”的斯卡拉剧院，完全可以成为历史文化名城傲然於世；但是没有，米兰人天天从古迹边匆匆走过，快速地把这座城市发展成意大利的“经济首都”。

　　这总可以了吧？不。正像历史没有使米兰古板，工业也没有使米兰枯燥，它居然又一步跨到世界时尚的前沿，与巴黎和纽约并驾齐驱，一些连中国各地时髦青年都能琅琅上口的著名品牌，一大半出自於米兰。

　　一种骨子里的高雅和一种骨子里的新潮，怎麽会紧紧融合在一起，而且一起走向世界顶端的呢？米兰不作回答，只听得有轨电车从一幢幢旧楼间穿过，叮叮当当。

　　二

　　早就听说意大利北部的维罗纳有朱丽叶小姐的故居，我上次路过没有前往，心想这与找到了林黛玉小姐的潇湘馆是差不多的事，莎士比亚的旷世名著怎麽会变成纪实文学？

　　这次因为实在太喜欢维罗纳这座小城，住下后也就顺便去看了看那个“故居”。赫然迎面的便是朱丽叶和罗密欧幽会的阳台，令人惊奇的是，那里的游客密密层层、摩肩接踵。

　　大家都知道是穿凿附会，但还是从世界各国赶来，在阳台下签名、接吻、流泪。

　　我终於明白，人们要的未必是真实，而是信念。莎士比亚说，阳台四周是世仇的黑夜，爱的手臂很难触及却还是触及了，结果，以生命作代价，爱终於战胜了仇恨。这是一个永恒的人类寓言。

　　一路所见的纪念碑，大多与战争和复仇有关，而这个阳台，却在作相反的呼唤。

　　三

　　维罗纳的那个斗兽场比罗马的那一个还早，只是小一点，在全意大利保存得最为完好。

　　斗兽场的古墙下面，是一条条大理石铺地的道路。大理石经过千年已成为骨董，就像曾祖母留下的玉匣。

　　骨董两旁有大量座位。记得在雅典，这样的座位上坐的全是游客，希腊人自己躲在百叶窗里冥思；在这里，坐在两边的多是当地人，他们乐呵呵地看着各国游人想：这些路，我们世世代代磨砺累了，现在让你们磨砺去；我们世世代代爽滑够了，现在让你们爽滑去。

　　那好，我们来了。

　　四

　　罗马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建了一百二十年，佛罗伦萨的花之圣母大教堂建了一百四十年，米兰的杜奥莫大教堂建了一百多年，外墙图案则拖延了三百多年。

　　意大利讲究永恒，连一般的民用建筑，也与历史浇铸在一起，不屈不挠。

　　但是，该固定的固定，是为了让流动的流动。请看米兰，汽车新旧交错，橱窗日新月异，而思维，则翻滚腾跃，海阔天空。我们不愿看到的是相反的情形：建筑新锐超前，时尚二十年前，思维五十年前。

　　这就像人：君子稳定其人格，变动其观念；而小人，人格如轻云，观念如礁石。

　　让我们继续追寻君子般的城市。

　　五

　　在意大利北部山区行车，要经过很多短短的隧道。每次洞口一亮，永远是天鹅绒般的逶迤草坡，成片树丛中的教堂尖顶，星星点点的独家独户。九百年打理下来，所有的房舍都精致得可以进入故事，故事的风格属於古典浪漫主义。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房舍大多灰瓦白墙，恰似天造地设，毫无矫饰张扬。原来他们的打理，是做减法而不是做加法。与我们熟悉的景象相比，这里没有琉璃瓦和马赛克，他们把色彩全都还给了鲜花和绿草；这里也没有广告牌和标语牌，他们把文字全部还给了书房和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