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欧洲非常之旅》又经奥地利茵斯布鲁克、维也纳等城。上周的《秋雨录》如下：

　　九月十八日

　　我们去奥地利。

　　奥地利，第一次世界大战因它而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它为前奏。因此，它的国界，是二十世纪国际政治的神经末梢，至今世界各地的很多历史教师，还在为之而唇焦舌燥。

　　早知道欧洲很多国家已撤除边防，但总想在奥地利边境找到一点信号，如一个警察、一面国旗。然而没有，什麽也没有找到。不知从哪个隧道出来，突然觉得风有点凉，抬头一看，远山也由深绿变成了青灰，人们说，奥地利到了。

　　今天这里，由风的温度和山的颜色来划分疆界。不知当年战将们的地下之灵，是垂泪还是微笑。

　　九月十九日

　　因斯布鲁克靠近意大利，但刚刚进入就听到每条街道、每幢房子都在大声嚷嚷：我不是意大利！

　　与意大利的“整旧如旧”不同，这里的方针是整旧如新。十五世纪的老楼、十六世纪的行宫，都鲜亮整洁地站着，好像几百年突然倒转，皇帝上山狩猎就要回来。

　　意大利的历史层层积累，举世瞩目；奥地利的历史多方交错，比较凌乱。何况因斯布鲁克是个小小的山城，离维也纳还远。既然如此，就不摆谱了吧，把摆谱的资格留给意大利，匀一点给维也纳。摆谱要比皱纹，比褐斑，比老垢，比伤痕，这些全让别人消受去，咱比不过，乾脆洒扫庭除，沐浴更衣，哪怕年龄已经不轻，也给世间一个年轻的笑容。

　　九月二十日

　　萨尔斯堡的那座古城堡前后建造了好几百年。造得那样大，原因之一是大主教考沙丝与老百姓关系不好，不愿出门。

　　另一位大主教迪特利希被囚禁在城堡中，原因是违反教规，公开拥有情人，而且与情人生下整整十五个子女。

　　还有一位大主教西提库斯调皮捣蛋，居然在露天宴会桌边的贵宾座椅上偷偷挖了喷水泉眼，待到礼仪庄重的时刻，命人打开，来欣赏贵宾们故作镇静的表情。

　　只有一件事不可笑，就在古城堡终於落成的那一年，有一个孩子出生，他的名字叫莫扎特。

　　九月二十一日

　　奥地利十分之七的国土是山地，他们国歌的第一句便是“高山之国……”

　　告别大海不多久，进入奥地利才几天，心中却已经改变主意：世间最佳居住地，可能是山间，而不是海边。

　　中国古人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水滨之智，是透明，是灵动，是吞吐四海；山地之仁，是宁静，是敦厚，是守候千秋。一个人年轻时开放於海边且无妨，等到上了点年纪，最好是进山。

　　我们中国也有不少好山，但大多重景观而轻生态。出名便热闹，看后都离开。每天晚上只剩下纷乱的脚印和寂寞的山风，真辜负了它仁慈的胸怀。

　　九月二十二日

　　历来对维也纳的万千美言中，我认为这一句评价最高：“人们最不容易理解它，又最不容易离开它。”

　　於是，我和妻子每天拿着一张地图，一圈又一圈地在城里步行，觉得坐车对它过於草率。一座座故居、教堂、宫殿、雕塑都似曾相识，而身边马车传来的笃笃声和浓烈臊味，又使这一切退回几百年之外。我记得这座城市最让艺术大师们依依不舍的，是它的田园风味，却又不是指真正的农田和庄园。这就是维也纳的深奥。

　　贝多芬在这里住了三十六年，搬了八十次家。他日子过得不好，搬家不是摆阔，而是无奈。无奈了八十次还不愿离开，这就是维也纳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