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一

　　人类一共就遇到过两次世界大战，两次都是它策动，又都是它惨败；策动前艺术文化已经光芒万丈，惨败后经济恢复又突飞猛进--德国，你究竟是谁？

　　歌德说，德意志人个体十分理智，整体经常迷路；基辛格说，近二百年，欧洲的稳定取决於德国。那麽德国，你还会迷路吗？

　　有人说，全部西方哲学都是用德语书写的。这当然是夸张之词，但是谁都无法否认，近代人类最成体系的思想，几乎都与这片土地有关。人们与这片土地争夺过生存的尊严，却又从这里寻找思维的尊严。那麽德国，面对当今世界的重重难题，我们等待着你的发言。

　　二

　　从捷克进入德国，我们的脸色和土地一起严肃起来。

　　易北河碧波依旧，五十五年前盟军在这里会师，德国土崩瓦解，全世界没有人为它惋惜。但现在想来，八百架英美飞机把没有多少军事意义的德累斯顿几乎炸平，则显然报复过度，艺术无辜，文化无罪，毁灭於早春火海里的，是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

　　再往前是莱比锡，郊外有一个更老的战场，拿破仑在这里一败涂地。血浸的土地，从此更饥渴鲜血，直到兴登堡说，战争是一次温泉浴。正是这个兴登堡，任命了希特勒。

　　为了甩脱灾难的记忆，我们在清晨来到莱比锡的托马斯教堂参加早祷，但来得太早，里边空无一人，只惊讶地发现，教堂的主祭台是伟大音乐家巴赫的陵墓。墓前也有九束鲜花，带着今天的朝露。

　　三

　　迈森瓷器的商标是两把交叉的剑，我小时候曾在一台瓷钟上见过，不知这台小小的瓷钟如何流落到两千年越窑的故地，受到百般爱护。

　　今天我到了迈森，终於知道，这里十八世纪才开始烧瓷，完全从中国引进。那时中国的瓷器早已炉火纯青，而他们可笑的仿制品，至多是依样画葫芦。

　　但是现在，迈森瓷器名动全球，我们看着吓人的标价和汹涌的人潮，目瞪口呆，主人笑着说，迈森的两把剑是：严守名牌专利，坚持年年创新。我听出了的笑容里的弦外之音：东方的工艺文明，何以在近代失足？

　　我不想购买这里的瓷器，却想把两百年的笑容，带回两千年的窑炉。

　　四

　　二十年前我在一部学术著作中描述过歌德在魏玛的生活，而事实上，他的家比想像的还要豪华，后排楼房的卧室比较朴素，而作为交际场所的前排楼房，简直是一座重门叠户的博物馆。脚下吱吱作响的，是他踩踏了整整五十年的楼板，那声音是《浮士德》一句句诞生的最早节拍。

　　两排楼房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天井，连着一个马车房，他的马车还在。去席勒家步行只须七、八分钟，一般不坐马车，但他在魏玛当过文化大臣、公共事务大臣和军事大臣，用车的机会不少。

　　他一度着迷中国儒学，被人戏称为“魏玛的孔夫子”，不知他坐在这辆马车上颠簸时，有没有想到过黄河下游平原上那辆古老的牛车？

　　五

　　经常出现在文化巨人履历中的柏林大学在哪里？前些年我来找过，没有找到。这才知道，原来它早已改名为洪堡大学。

　　主楼就在街边，抬脚便可进入，但每一扇门都又高又重，真难为当年的黑格尔和爱因斯坦，夹着大皮包还要使劲去推。也有一些中国人在这里练习过推门，像蔡元培回去推开了北大的门，而陈寅恪，则推开了近代中国史学的大门。

　　二楼走道边随意挂有一些不大的黑白照片，一看便吃惊。原来这所学校获诺贝尔奖的多达二十九人，这是许多大国集全国之力都很难想像的数字，但这里却不声不响，只在走道边留下一些没有色彩的面影。联想到我们有些大学门口悬挂着那麽多自我陶醉的大话和官员来访的照片，方知大学自有等级，获奖自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