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心武

　　终于来到日内瓦，来到莱蒙湖畔英国花园那著名的大花钟前面，朋友给我拍“到此一游”照，他大声问我：“你为什么不笑？你怎么忧郁起来啦？”我努力微笑，可是，怎么也抹不去心上的那片阴影。

　　那片阴影是一个私密，也是一桩公案。我的一位总角之交，三十多年前，和我一样是中学教师，他在一个女子中学任教，浩劫到，他被女“红卫兵”用铜头皮带好一顿臭揍，揍他的原因，是有人贴大字报揭发他“想去日内瓦游览”。

　　噩梦醒来是清晨，20年前我们重聚，那时我已能出国访问，羡慕之余，他问：“你怎么去的不是瑞士？”

　　我笑：“能走出国门开眼界就该高兴！如今还不是到哪儿去能由着自己挑的时候！”

　　他痴痴地说：“如果中国人能自费旅游了，我首选瑞士日内瓦！”

　　我跟他抬杠：“天下美景很多，你为什么专向往日内瓦？”

　　他说：“1954年，周总理去过日内瓦，那时咱们正上小学，报上登过照片……”

　　我知道当“红卫兵”揍他的时候，他用这条理由辩护过，被斥为“休想掩盖投奔资本主义的狼子野心”，遭到更严厉的武斗。我想除了他举出的这条堂皇理由，内心里一定还有着不愿示人的某些纯隐私性的冲动，那是不便也不该去深究的。七八年前，新、马、泰开始对华开放旅游市场，人们也可申请私人护照，他为之兴奋不已，他开始认认真真地攒钱，阅读报纸上的旅游广告……但是，他在瑞士没有亲友，而北美、西欧久久未对中国开放旅游，一时还是难以从愿。他搜集了大量关于瑞士特别是日内瓦的资料，并曾一一向我展示。

　　一年半前，他查出胃癌，手术后我去医院探他，他不谈病情，只是拿起日内瓦莱蒙湖畔的花钟照片，不只一张，指点着，如数家珍般地跟我说：“钟表技术与园艺技术的完美结合啊！按季节变化，你看，有时钟盘是草钟点是花，有时反过来；有时色彩斑驳陆离，有时清爽肃穆……”我看他颜面如花，正想祝他康复在即，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是不能去的了，心武，你一旦到了那儿，心里要想着，你也是在替我还愿呢……”

　　我终于到了日内瓦的花钟前，我心里默默地为亡故的“发小”还愿，可是却不能欢快起来。在中国，因为向往日内瓦一类地方而遭批判鞭挞的事不再有了，但是，有不少人，却不是像我这位“发小”那样，出于审美与丰富生命体验的目的，去向往外部世界，他们甚至不惜筹措巨款，投靠蛇头，成为往西方国家偷渡的人蛇……也正是为此，西方国家对中国公民的签证申请卡得极严，也不敢向中国开放旅游市场。

　　我漫步在莱蒙湖畔，迎面是一对日本游客，我们曾在同一个海关闸口排队过关，那海关工作人员一见是日本护照，翻也不翻便请他们过去，但见了我的中国护照，却仔细检验；其实来自北京航班上的中国人，还没有走出活动通道的出口便被堵住，已在“例行公事”的借口下被检查了一通，除了护照，还要你出示确定了返程航班日期的机票……身边又走过一群韩国游客，看样子，参加那旅游团的也不过是些普通的工薪人士，接待他们的西方旅行社显然并不担心他们里面有蓄意滞留不归者，更不会为出现“集体跳机”那样的可能而惊怕警戒……

　　沿着莱蒙湖，从英国花园走到激流花园，再到玫瑰花园、珍珠花园，最后绕到植物园的草坪绿阴，隔着宽阔如镜的湖面，眺望日内瓦城的建筑轮廓线，以及城市背后青黛的汝拉山，我对陪游的瑞士朋友，竟说出了令他不解的话：“这里号称‘旅游者圣地’，其实，山也平常，水也平常，城市建筑通体不错但缺乏跳眼力作……要说美，那是美在环境整洁，美在氛围恬静，美在每个细节都氤氲着对和平而富足的优雅生活的永恒追求……当然，你们很聪明，因为知道这山这湖这城基础平庸，所以在湖里刻意营造出那直射到150米高的喷泉，又点缀出花钟等有创意的名堂，以夺人眼目……”我心里想到而没有说出的，更多。

　　我想世界上跑过的地方不算很少了，实在不是我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对比之下，自己祖国土地上的奇山异水，或鬼斧神工，或恍若仙境，真是太多太多，无与伦比！我们的问题是，综合国力，按人口计的普遍富裕程度，对社会生活的组织、环境的保护、公民文明意识的平均水准，这些方面，还非常地不尽如人意！中国人应该抱成团，立足于铲除腐败堕落，整治脏乱差，把处处的社区都营造成类似日内瓦那样的地方，乐于定居在自己的家园，暇时出国旅游，以开阔眼界，舒张心怀……

　　绕了半天，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花钟前。我默默凝视着那巨大的花钟，心胸渐渐开朗起来。花钟你莫停摆，你从今天起仔细计算，究竟还要多久，你便能迎接从中国大陆而来的纯正旅游团，他们不是由这样的有特殊邀请的个别访客汇聚，所有成员都不会怀着滞留不归或权当跳板的想法，也不尽是以考察名义甚至消耗公费而来--他们都是些像我那“发小”那样的，因闻名迷恋自费而来的审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