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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村:古典的残渣

http://edu.sina.com.cn 2000/10/23 19:31   三联生活周刊

  对一个个生怕自己不酷的人来说,古典真是久违了。

  还剩一点点古典的残渣,在某些背景音乐里,在脱口秀们的笑词中,在不得不遇见的古建筑表面。完完整整的古典显然是不必要了,那是滞重、保守、徒耗光阴--再说,也没几个人真懂,也没必要去懂。

  所以,老房子常常被拆了,老街往往被推平了,众人喜欢的只剩那几枚古钱。

  所以,古典的残渣倍受欢迎,比如酒店的辽阔大堂的背景音乐。真正的古典如小磨咖啡,太苦太浓太黑,闻一闻今晚就睡不成了,而残渣就体贴人多了,留一点咖啡的味道,留一点咖啡色,快乐地阉了它的精神。

  还有哪一代人不曾希望历史从自己脚下开始?

  “断裂”和“新纪元”是一切年轻人的梦想。倘是帝王,频频改换年号,造出一个个“元年”。既为平民,只有呐喊了,免得嘴里淡出鸟来。那些过来人狡猾地笑一笑,想,那不是我30年前的乱梦吗?更多的过来人和没过来的人并不理会旁人的喧哗,他们本来就一心一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连续还是断裂不必费神去想。

  是谁在问:浸淫在现代中的人,你们开始感到现代的乏味了吗?

  被塑料包裹的一代人,你们觉得气闷了吗?你们开始感到一代人的情感和智力只是那层牛奶皮了吗?你们在习惯了咖啡色之后,正眼见过咖啡豆吗?在生命的链条上,惟独新生儿有权无赖。他们爱哭就哭,爱尿就尿,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旁人的喝彩。他们没听说酷也不知道秀。真正的希望果然躲在他们的哭声中和尿液里。

  因为,他们实行的是为哭而哭和为尿而尿,如同“为艺术的艺术”。

  我把一个题目写得远了。那么就拉回来。我要说的是二十世纪最乏味的遗产是它的“表演”。当咬掉对手半块耳朵也成为卖点时,对耳朵的注解中应该添上一条:被咬。古典是有所不为的,恰如今日奉行的无所不为。古典是留出一点东西为自己,为内心,恰如今日宣称为了观众。如果换一种区分方法,那么古典是承认人从动物而来,为自己身为动物而获得人性甚至神性而喜悦,而现代,跳着的则是一个个的大神了。

  我写下这些话是因我现在置身医院的病房,并在读那套天书般的《追忆逝水年华》。它的高贵而典雅打动我,只恨自己写到笔下的还是今日这时代的陈词滥调,写出咖啡渣。窗外的世界突然离我远去,许多事情陡然变得不相干起来。

  我的前面是花,后面是如花的护士,手里是普鲁斯特,身边是借来的两支拐杖。说我病态也罢,反正我醒悟到许多非常舒服的感觉只能由古典来传达,并琢磨出前见古人后见来者的充实。

  在手术台上,当尖刀刺破皮肤,我体会到在人的表皮之下埋藏的深切的痛感。那可以增白可以隆起可以脂粉化的表皮的感觉反倒是可以忽略的。那些痛一直等在那里呢,需要一把刀来把它唤醒。刀尖沿着骨头在做骨肉分离,陈词滥调地说,所激起的震荡正如巴赫的复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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