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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六天的下午，阿庆在自家客厅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客厅有个大大的窗户，可以看到窗外的小区，他看到小区的天地间是阴沉沉的，使小区里每日下午那点固有的慵懒与闲散仿佛变了味。看起来是要下雪了吧。阿庆对自己说。他午后曾到小区的超市里买过一包烟，他一直都抽大红鹰。走到外面，他感觉到这天冷得好像快要哭出来了。这样的阴冷，依阿庆在杭州生活十多年的经历，应是一场江南鹅毛大雪的前奏。小超市的老板娘沙红手里捧着一只热水袋，也说，我坐在收银柜这个地方，就在风口，真是冷啊。阿庆每次都到沙红这里买烟，基本上是一天一包，阿庆每次只买一包。他每次都到沙红这里买烟，也有照顾她一家三口生意的意思。买了烟，阿庆缩着脖子迅速回到自己家里。有了烟就是有了粮草，这闲得淡出鸟来的下午总算有了一点寄托了。他换上棉睡袍和棉拖鞋。他工作的大公司里，中央空调打得足足的，办公室里咖啡什么的都是免费喝的。阿庆在家里当然也是不肯让自己有不舒适的感觉的，12月的天气稍有点冷的时候，家里已经开空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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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2点多，是阿庆的喝咖啡时间了。除了一杯摩卡咖啡，茶几上还堆着几十本DVD。现在阿庆的大多数下午就是靠这些DVD打发时间。一般可以看两部片子，5点钟左右做饭，等在银行上班的小惠下班回家。女儿平时都放在小惠爸妈家里，为了管孩子，阿庆和小惠专门给小惠父母家请了个保姆，他们小夫妻隔天去看孩子。白领家庭阿庆和小惠的生活一切仿佛都是妥帖的。
但现在，每天下午阿庆在家里的客厅开着空调喝着咖啡抽着大红鹰看着DVD的时候，在这种照常的妥帖中一日日地感觉到气短。因为阿庆这个在多数杭州人眼里颇算高级的白领失业了。阿庆的失业期已达到半年。关于失业这件事，阿庆自己的心理底线是半年，而老婆小惠的心理底线也是半年。
3
8个月前，阿庆已经听到自己的公司要裁员一半的风声。阿庆自己就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要是他被公司裁掉的话，一次性可以拿到5万多元的裁员费也是比较可观的，他可以趁机休养一段时间，调整一下以前每天在公司常年加班、出差，超负荷运转的劳累。男人过了三十，身体这架最要紧的机器到时也该上上油，休整休整了，否则搞坏了身体，下半辈子也就没奔头了。
去年公司组织体检，有两个三十刚出头的部门主管都查出了乙肝阳性，搞得小惠都很紧张，这就是在外企拿高薪的代价。从那以后，每天上班前小惠都要在阿庆的口袋里放上一小盒西洋参含片，阿庆出差的时候还要加量。阿庆自己也觉得心累，每次出差回家，都能从晚上9点睡到第二天下午1点。醒来后阿庆总是说那句话：还是家里的床最舒服。阿庆私下里的心思，对公司裁员这件事隐隐地还有些兴奋，因为他真的有点厌倦了。阿庆那时有点盲目乐观，认定要是真裁到自己头上，不过是换一条阳光大道而已，难不倒他这个IT行业的硕士研究生的，再说在IT行业跳槽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8个月前的某天晚上，阿庆请老婆小惠在北山路上的一家西餐厅吃牛排。这是小惠喜欢的节目。看小惠正专注地对付着一块T骨牛排的时候，阿庆对小惠说，你说要是我失业了，你怎么想？小惠继续用刀叉对付着牛排，看也不看阿庆就说道，那我养你喽。不过我最多养你半年。阿庆于是扮个鬼脸对小惠说：“老婆大人，我失业了，可怜可怜赏俺口饭吃罢。”小惠也就势晃了晃餐桌上的罗宋汤和小竹篮里的一个小圆面包对阿庆说：“嗟，来食。”
4
6个月前，公司大裁员启动。因为全行业的不景气，公司业务要缩小摊子，阿庆所在的市场二部被整个裁掉了，只有阿庆的一位女同事，市场部女秘书是个例外。女秘书恰恰在年初的时候怀孕了，按不得辞退孕期女职工的政策，这个部门里最无足轻重的人物倒是保住了饭碗。
裁员的真正来临还是让阿庆感到了一丝凛冽。对阿庆意味着从此每月上万元的税后收入就断了来路，除非他能找到一家相等待遇的公司“续弦”，而下一只金饭碗又在哪里呢？
6个月前的那天下午，市场二部的12条汉子在办公室里各自整理着抽屉，扔掉数袋不再有用的文件，各自领到了公司发给的数目可观的最后一笔遣散费，然后一起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包厢吃起了散伙饭。晚10点钟以后，桌上的5瓶白酒已经见了底。喝酒的时候，阿庆部门里一个特别郁闷的家伙对大家说，你们知道我他妈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杀人？不至于吧。
当然不是。我他妈现在最想干的事是，去做变性手术。
大家都明白了。说怪不得前阵子公司里忽啦一下有6个女员工不约而同地怀了孕呢。她们真是有高见哪。
市场二部主管阿庆干了一杯酒说，大家别难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
那天晚上的阿庆是醉着撑到家里的。小惠非常贤惠地给他端水洗脸搬上了床，像照顾一个脆弱的孩子。小惠知道，2002年是IT行业的寒冬，从前五光十色的泡沫纷纷破碎，全球IT行业的大公司都在裁员，而没有裁掉的在职员工，也纷纷受到降薪的待遇。像阿庆这样在她眼里算是优秀的有事业心的男人失业了，这并不代表阿庆窝囊。
小惠想，阿庆一下子拿了5万多元，5个月内相当于每月收入仍有1万元。6个月后阿庆总该找到工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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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4点多的时候，阿庆已看完两部片子，王家卫的《堕落天使》和《阿飞正传》。黎明和李嘉欣演一对杀手搭档。黎明最后死了。张国荣演的从小被亲娘抛弃的小混混也死了，而痴情的舞女刘嘉玲还在菲律宾找他。
看完片子后阿庆站起来，喝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阿庆心里闷闷地茫然着，于是又去阳台上抽一支烟。他看到窗外已经有一片片苍白的雪花在飘。终于下雪了，这可是2003年的年初啊。阿庆重新回到温暖的客厅，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6
阿庆开始拨一个电话。事实上，整个下午阿庆都在想，今天我要不要打这个电话问问看。这个下雪的下午因为阿庆内心的思想斗争而变得像一整个黑夜那么长。每当决定打这个电话的时候，阿庆的心里就有点慌乱。万一是个坏消息呢，还不如不打也罢。但是不管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该定下来了吧，总该有个结果了吧。
阿庆看了看表，离下午5点只差1分钟，小惠快要下班了。阿庆忽地坐直了身子，去打那个电话。那是另一个公司人事部的电话。很快电话拨通了，不巧阿庆要找的那个人事主管上厕所去了，接电话的是位小姐的甜美的声音，她让阿庆过几分钟再打去。
挂下电话，阿庆那根绷紧的神经忽然像是要疲软下来，他强迫自己再去阳台上抽支烟，或者是去看刚刚开始飘落的雪花。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中飘下的雪花，阿庆有一阵子想不打那个让人七上八下的电话了。但是阿庆只抽了两口就掐灭了烟，回到客厅继续打刚才的电话，他不过是想要一个明确的宣判。
对方的声音很客气，但是对方说，公司董事会上个星期研究过了，我们今年不打算再进人了。
对方又说了什么，阿庆其实没听清，阿庆只是反复着一个念头：又泡汤了，又泡汤了……
他忽然想出门去。10分钟后，阿庆已穿着大棉袍，出了家门。阿庆下楼梯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句从一出戏剧里来的台词———“十分钟，年华老去。”
他和小惠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话时还曾经讨论过：十分钟怎么可能年华老去。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7
6点不到的时候，小惠回到家中，本以为可以吃上热饭热菜，谁知不见阿庆。客厅的空调却是开着的。半小时后小惠给阿庆打电话，听到阿庆的手机在房间里响。小惠在纳闷中给两个人做了顿晚饭。直到独自吃完了饭，依然没有阿庆的动静。
晚上9点多的时候，电话响了。果然是阿庆打来的。小惠听到电话那头嘈杂的酒吧背景音乐。阿庆说，我和几个朋友在一起，你先睡吧。
小惠想多问些什么的时候，阿庆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短音。
8
现在回头来追述一下阿庆赋闲在家这半年的历程。
第一个月：阿庆准备给自己放一个月的长假，这可是从前千盼万盼的。阿庆决定在这个月里基本不想找工作的事。小惠让他出去旅游一趟。阿庆说，整年在外跑东跑西的，我对旅游全无兴趣，不如在家给你烧饭吧。阿庆每天睡到10点才起床。下午不是在家，就是和几个朋友一起打打麻将，然后准时回家做饭。
第二个月：觉得这样的日子有点无聊了。阿庆开始了解朋友圈里的情况，朋友基本上都是IT行业的，不是搞技术的就是搞市场的，要不就是搞销售的。从大家喝茶打麻将时互通的信息来看，圈子里的失业人员像流感一样正在蔓延。又有3个朋友从不同的公司走了人，当然，都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裁员费，目前生活无忧。其中老婆在家当全职主妇的一男白领朋友感觉压力大些，他说，我要养车养房，养老婆养孩子，我现在是四面楚歌呀。
第三个月：阿庆感到行业内浓浓的寒冬气息，大家都说情况不好。不是减薪，就是裁员。阿庆在纸上列了目标单位共12家，只是有5家在搞裁员行动。阿庆开始行动，准备在另7家公司的圈圈里碰碰运气。
第四个月：还未得到其中任何一家公司的确切消息，但阿庆先对其中3家公司打了退堂鼓，原因薪水只有原来的一半。阿庆想我要养房，还要买车，以后薪水大大缩水可不行。阿庆和小惠商量后，决定再耐心等等看。
第五个月：阿庆原来公司的一单身男同事在上海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同事在上海租了小套房子，每月租金1000元，但薪水还不错。令同事苦恼的是，他被上海的公司派往外省半年，他怕杭州的女朋友要跑。而阿庆的目标已剩下两家单位。一家的职位是项目经理，一家的职位是部门副主管。阿庆去两家公司和他们的中方老总面谈过，但是都没有十分的把握，阿庆的心仍旧是悬着的。
这段时间，阿庆在家里最怕小惠问起工作的事，去小惠父母家更有硬着头皮的感觉。
第六个月：又一个圈里的朋友出发去上海求职，暂时没有搞定的消息。朋友间可做的事情就是打打麻将，喝喝老酒，一起等待。此月某日，阿庆得知那个部门副主管的位置已经有人占得先机，当然那人是个实力比他强的海龟派，并有MBA学位，而且比他小两岁。阿庆自叹弗如。
阿庆可以等待的最后的希望，就是另一家公司那个项目经理的位置了。
后来，下雪的那天下午，他打了那个电话。
9
那天晚上，几年未见的大雪在杭城飘飞。小惠在深夜12点半终于等来了阿庆。小惠问阿庆：是不是又喝醉了？
阿庆说，开始我们在酒吧喝，越喝越糊涂。后来换到南山路上的一家咖啡馆，越喝越清醒。我们在大雪中走了一阵，看到好几对谈恋爱的在断桥上接吻，我们就起哄。
然后阿庆说，你养我已经养了6个月了，已经期满了。小惠说，我可以再养6个月的。其实小惠心里知道，阿庆失业的这6个月，依然是他在撑着全家的主要开销。小惠想阿庆真的要她养的话，她也是可以过苦日子的，她可以不去南山路吃西餐，不穿宝姿的套装，不去做头发和皮肤的护理，日子总是过得下去的。不过小惠又想，只是家里每月3000元的房子按揭怎么办呢？
午夜的时候，阿庆把小惠揽到窗前，说，我们来看会儿雪。小区路灯下的雪在急速飞舞。窗前的小惠又一次给了阿庆信赖的偎依。
阿庆说，这个月我会去一趟上海，找猎头谈一谈。上海的机会总比杭州多些。你要对我有信心啊。
阿庆觉得这大雪之夜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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