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磐苇(新浪网友) 欢迎职场感悟、故事类投稿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因为忙着跑生意常常很晚才回家，母亲的焦虑和担心全都印在脸上。想着外面那黑漆漆的世界，想着在黑夜中匆匆奔忙的父亲，我的心里尽是恐惧。我坚持要陪同母亲等父亲归来，但每次都在等待中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不过，只要父亲一进家门，我肯定会从梦中醒来。听到他和母亲低声说话，方才放心地睡死过去。从此，父亲

匆匆夜归的身影凝结成一种意象，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抑或不经意碰触到"夜归"这个字眼，心绪便会莫名而悸动。

　　好像没来得及留意，或者说是一不小心，我就长大成人。时不时我也成了行色匆匆的"夜归者"。

　　大四那年夏天，我在一家电脑公司实习。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午夜。这是我上大学以来头一次夜不归宿，心里很不踏实。我骑着破旧的单车狂奔在静谧的学院路上，此时，整座城市仿佛已经死去，我好像正穿行于一片偌大的墓地，一种强悍的悲凉感顿时袭上心头。我不由自主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唱起了齐秦的一首老歌：午夜的都市/就像那月下的丛林/我们在黑夜的街头/寻找一种流浪的心情……

　　以后若干年，在许多不眠的夜里，我聆听着马路上偶尔飘过的夜归者那嘶哑的吟唱，便忍不住趴在窗前张望。揣摩着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归者？为何在深夜里游荡？孤独的夜归者宛若幽灵，因为沐染了深深夜色而凭添了几抹神秘色彩，总让人浮想联翩。我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冲动，我想写意一幅"孤独的午夜狂奔者"，--那应该是空旷夜幕下的一个匆匆远去的背影，肯定空灵而孤绝。可惜，我没有一点绘画细胞！

　　我所蛰居的这座北方都市繁华而喧嚣，夜生活尤其丰富，涂抹了令人晕眩的色彩。但是，我条件反射般拒斥着那缤纷的霓虹灯，很不习惯在这欲望空前赤裸、极度膨胀的夜色里消磨。然而，因为工作所需，我时不时不得不沉浸其间。每一次宴罢人散，独自走在人车稀疏的街头，飘飘然有些麻木。这时候，意念里尽是我那位于城北近郊的小小蜗居，还有那个想着我念着我替我担惊受怕不能安睡的人，满心的愧疚和惶恐不安。急促的手机铃声回荡在空空的街面上，显得惊慌失措。像鼓槌，声声敲打在心头。一听到她那焦灼而忧郁的声音，便脆弱得不像男人。同时，一种奇妙的幸福感涌遍全身。

　　家是夜归者心中永远的圣地。窗前的那盏微弱的灯火，还有等你回家的人那焦灼的目光，是夜归者慰藉心灵的灵丹妙药。无法想像夜归者不知奔向何处的凄惶情状。夜是一片浩淼深沉的海洋，夜归者是夜间活动的浮游生物。每一位夜归者都裹挟着几多风尘，渲染出一种沉重而古典的意境。夜归者匆匆的身影里漫溢着莫测的神秘，自然令人心存戒备。

　　那是一个十二月的北方凌晨，我把公司参加展会的新闻稿件送到报社。外面北风呼啸，我蜷缩着身子裹着厚厚的羽绒衣，独自站在北四环路上等出租车。空空的马路上车辆奇少，好不容易有车停下来，当司机们问及我的去处之后，皆婉言拒载。寒冷、焦灼，还有家中那个人带着哭腔的问询，令我神色黯然。在等待了近一个小时侯之后，我终于失去了耐心，决定跑步回家。尽管我清楚我至少得顶着寒风奔跑十公里，但我却别无选择。大约跑了五分钟，没想到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嘎"地一声停在我面前。我获救似的拉开车门，开车的竟然是个女的。我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急于上车。

　　"怎么啦？不敢上来？"

　　"立水桥敢去吗？"

　　"走吧！这大冷天的，多冻啊！"

　　女司机的声音爽朗而亲切。说真的，我从没遇到过跑夜车的女人，我更没想到她竟然敢拉一个男人去郊区，那么多比我块头大得多的男人都拒绝拉我。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

　　"没想到吧？"

　　她以调侃、自嘲的口吻说，语气轻松、平稳。

　　"嗨，你胆子够大的！好些个大老爷们都不敢！"

　　"嗨，怕什么？人是一个，命是一条。大不了就豁出去了！再说，是祸躲不过！我相信我的直觉，你不是那种歹人！"

　　我很感动，因为她对我的信任和救助。

　　我说："这么晚了你够辛苦的，不容易！"

　　"和你一样，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人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折腾……"

　　她的回答很实在很平淡，但掩盖不了那种碌碌奔走的沧桑味。这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很明显，她承受着相当大的生活压力，但她却表现得很坦然很安稳。事过境迁，我还常常想到她。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奔忙在夜归途中？

　　不必过问也无须猜想，夜归者匆匆远去的背影里隐匿着一泓幽幽深井，那里面埋藏着平凡、琐屑而精彩的故事，写满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那时候我租住在立水桥。立水桥属城乡结合部，一条横贯东西的小街，偏僻而拥挤，喧闹而杂乱，肮脏而时髦，像一个不会着装的时尚女子。无论是酷夏还是隆冬，街面上都滞留着形形色色的营生者。满街面的酒楼、发屋和洗浴中心，五步之内俯仰可见。即或是在午夜，仍然有三五成群闲逛的民工，当街叫卖的小商贩，出入于酒楼、发屋和洗浴中心的有车族，花枝招展左顾右盼的时髦女郎，还有被遗弃的痴呆老人，流浪的儿童……他们杂陈其间，拼凑成了一道色彩夸张的街景。每一次夜归，匆匆走过街面，总会碰见些打扮成新新人类的妖艳女子，目光游离地四处逡巡。即或是在哈气成霜的时节，也能看见一些露着惨白双腿的女子，浪笑着招摇过市。那些油腔滑调的出租车司机总会意味深长地调侃我，把我当作了前来寻求刺激的顽主，令我多少有点不自在。

　　"先生，一看你就是文化人，我最佩服文化人了！"

　　又一次夜归，匆匆走过立水桥，迎面撞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面前站着一个染红发的女子，她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放肆地在我身上游弋，我有些紧张，没搭理她，绕开她继续往前走。她并不放弃，跟着我嗲声嗲气地说：

　　"打小我就崇拜文化人，真的，我不骗你！先生，带我回家吧！很便宜的，保证安全！"

　　寒风扑面，她竟然露着惨白的大腿。看她一眼我就感到更加寒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突然感到干什么营生都不容易，竟然动了恻隐之心。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不冷吗？"

　　其实，我真没有别的意思，没想到却惹恼了她。她马上扯掉了小鸟依人的外衣，冲着我破口大骂：

　　"二百五！你有病！操……阳痿的家伙……"

　　她那尖厉粗野的谩骂声像狼嗥没遮没拦地在街面上飘摇，紧接着几个同样露着惨白大腿的女子闻声而出。说真的，我不愿也害怕和她们纠缠，只好落荒而逃。她们那愤怒的叫骂声一直在我身后嚣张。那情形，她们倒是理直气壮，反倒显得我卑鄙猥琐。那一刻，我迷惑了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廉耻？一种无法言传的悲哀浸透骨髓。

　　事后，偶然间想起这一幕，才觉得很滑稽很搞笑。这条拥挤的小街浓缩了人世沧桑，展现了人生百态。我这个孤独的夜归者，像过客，匆匆浏览着这琳琅满目的众生万象，也观看着自己的碌碌奔走，不禁心意沉沉感叹唏嘘。

　　可以断言，明天，明天的明天，为了果腹或者别的什么欲望，我还会裹着疲惫，满怀温热，匆匆夜归。不知是否有人注目过我这道午夜风景？当有那么一天，我终于不用再深夜不归，或者不能夜归，那时的我肯定已经鬓发斑白去日无多。倘若我还会辗转不眠，回想起我多年前匆匆夜归的情景，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不知是否有人已经写意出了我所冥想中的"孤独的午夜狂奔者"？

　　我想，那当是我最后的永远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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