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娟

　　我四岁时，他常常出差。一回来，就要检查我每天所抄写三页六行小字本的字和所做的十道算术题，所以我不盼望他归来。有一次，我把以前抄写的涂改了日期当作这次的，因为作假骗人而被他狠狠地批评并且罚跪搓衣板。我边哭边跪边恨恨地希望，他下次去出差永远不要回来。

　　我六岁时，他因为工厂倒闭根本不出差了。于是，他就推着单车，后面放一个用红油漆写着“冰”字的保温箱，每天去卖冰棍。有一次，放学时看见他在学校门口卖冰棍，我装作不认识，快快走开；回家后和他生气了，我说，如果同学知道他是卖冰棍的一定会看不起我的。可是他却严肃地说，靠劳动挣钱并不可耻，没有谁会因此而轻视他和我。

　　八岁，寄宿在姑妈家，因为喜欢表姐的电子手表，偷偷地从她珍藏的盒子里取出来带回了家，准备向小朋友们炫耀一下，再偷偷地放回去。他知道了，亲自拿着那块表和我一块去道歉。当时，我觉得他真傻，其实并没有人发现我拿走了表，第二天放回去不就没事了。可是他不，他认定我的行为是偷窃，要通过向失主道歉、被别人教训而好好地反省。

　　我十岁时，他一定要我去少年宫参加书法班；十二岁，他不准我在乍暖还寒的时候穿裙子；十四岁，他没收了令我如痴如狂的漫画书；十六岁，他要求我拒绝追求我的男孩子；十八岁，我害怕发胖，不肯喝他买的太阳神口服液，他却坚定地认为喝这对我瘦弱的身体有好处，天天守在我身边，一定要我喝……

　　十九岁，本想考上外地的大学，逃离他的管束，可是偏偏被自己家附近的大学录取了。于是每个周末都要回家，每次他必定嘱咐，要用功啊，不要忙着谈恋爱；每次他必定询问，英语学得怎么样，四级准备了么，后来则变成六级准备了么。

　　二十三岁，考研成功了，终于能远远地离开他，我暗自庆幸。可是，当火车汽笛响起，站台上的他把手放在耳边，做出听电话的样子，要我到了之后一定要打电话给他；后来又一路小跑，跟随着缓缓开动的火车向我挥手告别时，我竟落泪了——原来我真的要和他相距千里，分离半年了。

　　一天一夜旅程中，我忽然想起，其实我也盼望他出差回家，因为每次他都不会忘记带礼物给我；其实每次吃到他没卖完的那些快融化的冰棍，我也相当快乐；其实他只是在乍暖还寒时不准我穿裙子，因为那年夏天，他在我生日时曾送了我一条漂亮的裙子，说喜欢看夏日里穿裙子的我；而被没收的漫画书，他也在我考上重点中学后还给了我；喝了上百支太阳神的我苗条依旧；正是因为他的叮嘱，我才没有在大三结束上英语课后就放弃英语学习，才可以顺利地考上研究生……开始想念他。

　　二十五岁，在暑假返校前一天，突然知道男友爱上了别的女人，哭了一个晚上。每次在我返校当天，都会在上班前叫醒我嘱咐几句的他，这次却没有。早上我在睡梦中听见关门的声音，爬起来，在楼下追上正在推单车的他，哭着说：“你怎么不叫醒我，嘱咐我几句呢？以前，每次坐火车回学校那天，如果你要上班不能来送我，都会在早上出门前嘱咐我几句的。”他说：“你昨晚没睡，我想让你好好睡睡，就没叫醒你了。我要嘱咐你的话，已经写在纸条上了，压在餐桌的牛奶瓶下面。”

　　他就是我的爸爸——那个看似严厉的他，那个踏实诚恳做人的他，那个一直以来以自己的方式疼爱女儿的他——那个直到女儿远离他千里，才会理解他的关心，直到女儿受了深深的感情伤害，才会想念他的嘱咐的人。(作者为华东师大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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