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在上中学之前，对穿戴极不讲究，休息日我一说上街给你买衣服，他就面露难色，说："妈妈，我的衣服够穿了，不用再买了。"

　　我说："你的衣服太旧了，再说也小了，裤腿都短了。我们家也不是生活很困难，你有条件穿得好一点。"

　　他说："那你去买吧，我最不喜欢逛商店。"

　　我说："我的审美观点和你不一样，我怕我买的衣服你不喜欢。"

　　儿子马上说："我不会不喜欢，我穿什么都一样，你买什么我穿什么，只要不让我去商店就行。"

　　那个时期，正是他长身体的时候，衣服、鞋子很快就小了，我买回来的衣服，尤其是鞋子，常常因为号码不合适还得回去换。我为此很头疼，有时就强迫他跟我去商店，每次他都让我先给他买，买完他好到外面等我。

　　而我妹妹的女儿小玉和他正相反，这个比他小两岁的女孩儿一听上街给她买衣服，就欢呼雀跃，进了商店更是兴致勃勃，衣服试了一件，再试一件，不买到满意的衣服决不罢休。

　　对她的没完没了，我特别有耐心，因为我非常喜欢给小女孩儿买漂亮的衣服，我愿意看到她们穿得五彩缤纷。这也是对我们这一代人灰色少女时代的一种补偿。在我们正当打扮的年纪，我们不能打扮自己，我们没有漂亮的衣服，也没有花裙子，更没有鲜艳的头饰，我们年轻美妙的身体，整天被裹在肥大的绿军装和蓝工装里面，让我们的青春期毫无色彩。等到改革开放，中国人的服装终于告别了单色调，我们也失去了花样的年华和苗条的身材。面对商店里变化万千的少女服装，我们这辈子是穿不上了，我只好给小女孩儿买这些衣服，以此来表达我对那些美丽服装的喜爱与向往。所以，常常是我们在商店里面逛起来没完，儿子在外面等的心焦。

　　从商店回来，兴高采烈的小玉还要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穿起来给哥哥看，她希望得到哥哥的赞美。可是，她的哥哥却说："小玉，你这么爱美，是不是没有男生喜欢你，你想吸引男生的注意呀？"

　　妹妹一听这话，就生气了，说："哥哥是坏蛋。"

　　我马上对儿子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妹妹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喜欢新衣服，喜欢漂亮的衣服，是女孩子的天性。我这么大岁数了，还喜欢漂亮衣服呢，何况一个小女孩儿。"

　　儿子说："那她是穿给谁看的？还不是穿给男生看的，所以，我们男生认为，女生臭美就是为了勾引男生和她好。我们班就有一个女生，可爱打扮啦，天天换衣服，变发型，还染红指甲，男生背地里都叫她狐狸精。"

　　小玉说："你敢说我是狐狸精？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儿子说："我没说你是狐狸精，可是，你要是继续打扮下去，就快变成狐狸精啦。"

　　我对小玉说："哥哥说的不对，你不要生气，他会向你道歉的。"

　　然后，我对儿子说："你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你们班的狐狸精？你觉得她好不好看？不要说假话，也不要说官话。"儿子明白什么是官话，我写稿子的时候，他常常讽刺我说，你是在写工农业生产发展势头喜人，还是在写他说，他说，他还说，他提议，他指出，他最后强调，你们记者为什么只会写这样的官话套话？他为此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长大决不当记者。我对他的决定十分赞赏。

　　儿子想了想，低声说："我觉得她好看。可是，妈妈，我们男生谁都不说她好看，谁要是说她好看，就和她一样是坏孩子了。"

　　我说："你们男生都是胆小鬼，不敢说实话。我认为，她不是坏孩子，女孩子爱打扮无可非议，即使是为了穿给男生看，也没有什么不对，女为悦己者容。我觉得她打扮自己，是为了让男生欣赏她，并不一定是要勾引谁，就你们班的男生，学习没有女生好，还不敢说实话，也不会欣赏女生，还值得勾引哪。"

　　儿子大叫，说："不许诬蔑我们男生。"

　　我说："好吧，我们不搞人身攻击，我们只讲道理。"

　　儿子小时候特别喜欢动物，自称是动物学家。我就对他说："你是动物学家，你说，狐狸好不好看？你喜欢不喜欢狐狸？"

　　儿子说："我当然喜欢狐狸，狐狸不仅好看，还很聪明。"

　　我说："更主要的是，狐狸身上有一种妩媚之气，这种妩媚之气正是女人所应该具有的，所以，把女人比作狐狸是很恰当的，如同把女人比作鲜花。你们语文课讲过褒义词和贬义词吧，以前，狐狸是贬义词，说哪个女人是狐狸精就是说她坏，不是正经女人，这其实是一种偏见，女人像狐狸有什么不好，说明她有女人味，如果能成狐狸精就更好了，说明她修炼到家了，女性十足。当然，狐狸精是不存在的，谁见过狐狸精，没人见过，只有神话故事里才有。"

　　儿子笑了，说："妈妈呀，如果有人说你是狐狸精，你会高兴吗？"

　　我说："我当然会高兴了，那是对我的赞美呀！可惜，还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赞美。"

　　儿子说："那以前狐狸为什么是贬义词，在童话里，狐狸也是坏东西。"

　　我说："以前，我们国家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我们以阶级划分人群，在城市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农村有地主和贫农，无产阶级、贫农是好人，资产阶级、地主是坏蛋。我们要用这个思想教育孩子，就只好对动物世界也进行阶级划分，让狼和狐狸充当坏家伙，这对它们是很不公平的。"

　　儿子说："大灰狼吃小山羊，就是坏东西。"

　　我说："你也吃羊肉，你也是坏东西吗？"他12岁的时候，我曾带他到我当年下乡插队的内蒙古草原，当地牧民杀羊款待我们，杀羊的时候，儿子非常生气，说小羊多可爱呀，却要被杀死了，多可怜啊。我说，草原一年到头很少来客人，所以，牧民们都很好客，特别是尊贵的客人来了，他们一定要杀羊，不仅仅是为了吃肉，更是一种欢迎仪式。儿子说，我可以不吃羊肉，也不要欢迎仪式，别让他们杀羊了。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儿子，你不吃还要招待别人，他们不会因为你对羊的怜悯就不杀羊了。儿子见无法阻止杀羊行动，便躲到蒙古包里，不敢看杀死羊的残忍景象。可是，当草原上飘起煮羊肉的香味时，他却忘记了他的仁慈之心，吃得比谁都香。我对儿子说，"你还记得你在草原上吃羊肉的事情吧，你说你不吃，可是，你一点都没少吃。狼也是一样，它吃羊是为了生存，不能因此就说它是坏蛋。我们人类不仅在童话中与狼为敌，在生活中，我们也与狼为敌了许多年，我们下乡的时候，年年春天都要组织民兵去打狼，结果，严重破坏了生态平衡。我还记得有一年春天，我们大队的打狼英雄龙布掏了一窝小狼崽，他凯旋归来时，我们青年点的女生见到那么可爱的小狼崽，喜欢极了，一定要养几天，我们就把小狼崽抱回青年点，当天夜里，母狼便找来了，它在村子外面嚎叫了一夜，我们吓得不敢出去。第二天，我们就把小狼崽还给了龙布，龙布把它们上交给公社，为他的英雄业绩增光添彩。我们就像你同情小羊一样，同情那些小狼崽，只是我们不敢说，我们也不知道是龙布杀死了那些小狼崽，还是上交之后由公社的人杀死的，我们只知道，那些可爱的小狼崽必死无疑。"

　　儿子说："人真残忍。"

　　我说："我们那时候认为，我们与狼的关系就像阶级斗争一样，是你死我活的，你不杀死它，它就要杀死你。结果，我们很快就把草原上的狼消灭干净了，我们的打狼英雄龙布也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在一个多雪的冬天，醉卧雪原，被活活冻死了。"

　　儿子说："这太遗憾了。"

　　我说："是啊，过去的岁月留下了太多的遗憾。直到现在，我们才认识到与狼为敌是个失误，可是，狼群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只能在文艺作品中怀念狼，在歌里唱'我是一只北方的狼'，在书里谈狼的智慧。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仍然生活在童话世界里，要走到现实生活中来。"

　　儿子说："在现实生活中，狼是什么？是好人吗？"

　　我说："不，狼不是好人，狼是男人。如果把狐狸比作女人，就应该把狼比作男人。男人就应该像狼一样勇猛无畏，有很强的生存能力，不怕孤独寂寞，不怕艰难险阻。"

　　儿子说："你希望我成为一只狼吗？"

　　我说："我宁愿你成为一只狼，也不愿意你成为一只羊。羊虽然善良，但是它太软弱，用现在的话说，它属于弱势群体。一个男人，决不能属于弱势群体，男人应该是强大的。"

　　儿子说："你希望我成为一只喜欢狐狸的狼吗？"

　　我大笑，说："儿子，我很欣赏你的幽默感，只要你能成为一只狼，你就会喜欢狐狸的。"

　　儿子说："妈妈，让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喜欢上狼了。"

　　我说："狐狸和狼只是个比喻，我想说的是，应该让男人更像男人，让女人更像女人，这样，我们的生活才能更和谐、更完美。"

　　我的这个愿望源于我的经历。我生长在毛泽东时代，毛泽东倡导男女平等，因为在旧中国，女人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不仅受族权的压迫，还受夫权的压迫，没有一点社会地位，毛泽东让女人走出了家庭，走向了社会，成为新中国的主人，可以说，毛泽东是中国妇女的解放者。那时候，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追求两性平等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但我们当时过分强调男女一样，完全忽略了男人和女人的性别差异，包括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差异，而这个差异是不容否认的客观存在。到了文化大革命，男女平等的思想发展到极端，在文革时期，女人和男人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女人和男人穿一样的衣服，干一样的活，挣一样的钱，男人能开火车，女人也能开火车；男人能开飞机，女人也能开飞机；男电工能带电作业，女人也成立了女子带电作业班；男人能出海打鱼，女人也驾驶着"三八"号渔船驶向了大海……这些不讲科学的做法自然给女人的身体带来了很大的损害，这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妇女解放，也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无视男女差别的社会风气，使中国的一些女人变得越来越强悍，也越来越男性化，而中国的一些男性，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女人，则变得越来越软弱，也越来越女性化，阴盛阳衰的可悲局面就这样形成了。对于一个社会来说，这并不是一种进步，而是一种异化，一种人性的异化，一种社会关系的异化，这也是我们为极端化的男女平等付出的代价。

　　随着科学时代的到来，我们对这些不科学的做法进行了反思和修正，女子带电作业班取消了，"三八"号渔船也停航了，社会不再片面地强调女人和男人一样了，社会开始承认性别差异和两性分工，但这并等于说，我们放弃了男女平等。追求两性平等，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也是社会发展的需要，但我们必须要让这一追求走上科学的轨道。

　　我告诉儿子，日本电影《追捕》正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中国的，刚毅的高仓健一下子就打动了中国女人的心，为什么？就是因为他身上鲜明的男性魅力唤醒了中国女人内心深处的女性意识，同时也说明了中国女人对中国男人的不满意，对他们身上女性化倾向的不满意。当时，有些人认为，高仓健之所以吸引了中国的女人，是因为中国电影里的男人有太多的奶油小生，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问题的根源不在电影在社会，电影永远是社会的一个缩影，电影中缺少刚毅的男人，是因为生活中就缺少。

　　我对儿子说："你们刚上小学五年级，就有女生知道打扮自己了，这说明女性意识在她们心里开始觉醒了，这是好事，至于她们会不会打扮自己，能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恰到好处，你不能求全责备，她们肯定需要一些指导。"

　　儿子说："妈妈，你肯定不能指导她们，你连给女孩儿梳头都不会。"

　　我说："是的，那不是我的任务，我的任务是教育你不要再叫她们狐狸精。"

　　儿子笑着说："狐狸精已经是褒义词了，为什么还不能叫？"

　　我知道儿子又在和我玩幽默，就说："你这个小坏蛋，你要先把它变成普遍真理，得到大家认同才行。"

　　儿子说："这恐怕需要很长时间，特别是妈妈们，决不会像你这样前卫。"

　　我说："是的，思想观念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不过，目前你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儿子马上就明白了，他立刻向小玉妹妹道歉，从那以后，妹妹再穿新衣服，他会主动说一些赞美的话，就连我买了新衣服，他也会说，妈妈，你真漂亮。再以后，他自己也开始重视服饰了，每一件衣服都要亲自上街去买。

　　当男孩儿开始讲究服饰的时候，他就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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