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昉

　　2003年1月18日至1月22日。5天，短暂的生命假期，我用我的眼睛看到，用我的耳朵听到，用我的手触摸到，一个作品，一个生命，它一天天成长，我用我的文字记录下我所知道的一切，生命诞生的细节令人着迷。

　　在这个以“土地”之名而临时聚集起来的集体中，我意外发现宏大的生命哲学和一把土、一碗汤那样看似微小的东西统一了起来，这是一种久违的乐趣，安东尼和他的“土地”项目唤起每个参与者心灵深处的某种记忆，并悄悄涤荡参与者的心灵。

　　我依然无法，也不想作出任何结论，我只知道，围绕“土地”而产生的那些生命冲动并非那么短暂易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终将会在某一刻看清楚自己在世界中的形象。

　　最初的感觉是抽离，你得从你的日常生活中抽离，离开都市，来到这个城市边缘的村落；你要抛下你习惯的生命负担，来这儿，抓起一把粘土，做成另一个生命的形状；你得早睡早起，像一个耕作者那样，让日出日落重新成为你生命的节奏；你得忘记生活的烦恼，然后，慢慢在泥土中疗治、恢复……

　　我站在旅店阳台上，看到拂晓时分的月亮依稀悬挂在半空，远处的田野蒙上一层轻雾。这是一天中最为美妙的时刻之一：月亮还未隐去，太阳紧接着就要升起。

　　五天，我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我还享受过这样的时刻：清晨，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旅店到象山小学的制作现场，随意穿行在空旷的镇上小街，一点点挨近村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火红的太阳突然从树梢之上跃出，甚至，整个面孔都能感受到光芒的热度。

　　通往象山小学的那条小路开始热闹起来，村民们从四面八方赶往学校的小操场。

　　我看到江永东一家四口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拐过路口的那棵大榕树，驶向学校。昨天，江永东的妻子王丽芬对我说，她女儿(象山小学四年级的江婉玲)这两天5点多就起床了，早早盼着去做小泥人。

　　要是在平时，江永东和王丽芬此刻会在田间劳动。很多来这儿制作小泥人的村民也和他们一样，平时忙于务农，他们理解“土地”项目完全是凭着自己的一种感觉(我最常听见的反应就是“很好玩”)，而我一直好奇的是：他们仅仅会因为“好玩”而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天吗？

　　象山小学内矗立着一座宗祠，外观保存尚好，但宗祠里已堆满杂物。象山村的村民大多姓江。门额上的横匾上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

　　制作现场紧邻着这座宗祠。

　　还没到正式开始的时间，60岁的虎群兴已经动手在做泥人。

　　她用铅笔尖点泥人眼睛时，眼神就像看孙女那样慈祥。

　　“做得不好，做得不好。”她连连摇头对我说。

　　一个老太太坐在她的隔壁，我向她微笑示意，她有很严重的耳背，我无法和她交谈，只能在她身边看，她做得非常耐心和仔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猜她能听到小泥人的说话声。

　　老人粗糙的、布满青筋的手拢着深褐色的泥土，在清晨的光线中，有一种特别的美。

　　一天工作的开始。

　　安东尼照例用扩音喇叭向所有人问好，并交流他对制作的一些感受。

　　第二天，他发现不少泥人站不住，所以他特意提醒大家注意，要让泥人站稳。

　　这是他对小泥人三个要求中的一个。

　　另外两个是：手掌大小，有两只眼睛。

　　这是小生命诞生的基本要素。

　　此外，没有限制。

　　太阳刚从操场旁的小山坡上露面，略带清冷的空气让人感到精力充沛，休息了一夜的双手正渴望重新摸到湿润的泥土。

　　制作现场有一种安详的气氛，连顽皮的小孩也在专心做小泥人，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双掌之间的泥土，偶尔也轻声交谈几句，我发现，这种安详的气氛是人们慢慢沉浸到和泥人进行内心对话之中所致。

　　安东尼找到了一个靠墙边的位置，开始坐下来做泥人。操场上每个人的位置基本上都是固定的，安东尼似乎喜欢游走其间，而不管他怎样变换位置，他每天都会做大量的泥人。一天结束后，它们融入到一个由成千上万个小泥人组成的集体之中。

　　它们共同构成一个作品：“土地”(Field)。

　　70多岁的江暖福老伯很清楚他在做什么：“这和给一个样板、做一个产品不一样，做产品是分等级的，我们这个没有样板，是发自内心的创作，你做出来，就是爱它了，它也发出对你的爱。”

　　江老伯第一天做的泥人中有很多趣怪的形状，像尖角的冰淇淋，戴帽的小丑等，但随后几天，他的小泥人形态越来越简单，却越来越有活力，他似乎找到了最得心应手的做法。

　　他强调：“泥人的眼睛是最重要的，你看，100个就有200只眼睛看着我，我现在做了400个，就有800只眼睛看着我，一个人的心就放到了几百个物品的心里。”

　　说完，他微笑着，用一双阅历丰富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碰到正在挑泥的白胜银。

　　22岁的白胜银是花东象山和兴砖厂的工人，他和砖厂的六十多名员工一起承担了运泥工作。

　　120吨泥堆在小学门口，全靠他们的肩挑才得以跨过几十级台阶的斜坡，来到小操场。

　　这是一个敦厚结实的小伙子，穿着红色的T恤，说话激动时就会有点口吃。

　　昨天晚上，他们从7点干到12点，将30多吨泥挑到了操场。

　　今早，他们6点多就出门，为的是保证在7点前就有人和泥、踩泥和分泥。

　　白胜银在第二天做过一下午泥人，相比挑泥，他更喜欢做泥人，因为“做着做着，心里就不烦了，看了自己做的泥人，就会开心起来”。

　　两周之后，泥人将送进白胜银所工作的和兴砖厂砖窑烧制，火将赋予这些泥人新的生命，而白胜银和他的同伴经历的是将湿土输送到每个人手中，再用烈火将每个人双手捏成的泥人煅烧成型的的整个诞生过程。

　　象山小学老师陈金凤蹲下去看一些小泥人，眼泪突然流下来。

　　这些小泥人的形态看上去有些脆弱，身形瘦小，但双眼又透露出一股聪慧之气。

　　小泥人的制作者叫张绍泽，是永光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我和陈金凤老师聊起她的感受。

　　“看到他的小泥人，感觉到他的心里是很孤独的。……他做出来的小人和其他孩子的不一样。一岁多他就和我们一起生活，我的家婆很有能力，一直养猪，种菜，把他抚养大，还有几位大姑也一起帮忙。”

　　原来张绍泽从小就失去双亲，陈金凤是张绍泽的舅母。

　　让陈金凤感到欣慰的是，他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陈金凤和她的两位大姑商量，至少要让他读过高中。

　　张绍泽在一旁埋头做小泥人。

　　“我平时就很喜欢做小泥人，”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柔，“也喜欢和小伙伴一起玩。”

　　他觉得泥人和自己有点像，越后做的，和自己越像。

　　象山小学三年级的江焯华逢人就问：“你知道我的小泥人去哪儿了吗？”

　　张巍告诉他：“它们被运走了，运到砖厂烧成红色的小人，只有烧好后的小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小人，才能去广州让更多的叔叔阿姨们看到它们。”

　　“嗨，他找他的小人找了一上午。”他姐姐，象山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江丽施插话说。

　　父亲江灿明在一旁看着他们，不露声色地微笑，他觉得很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做泥人。

　　张巍带江焯华领了一个蓝色的塑料盒子，让他把自己的小人一个个放进盒子里，排放整齐，江焯华在摆放小人的过程中又高兴起来，“当孩子们知道这些小泥人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时，他们就会感到整个过程更有意思。”

　　“你看，”象山小学六年级的谭嘉欣举起手中的一个泥人，为了留念，她在泥人底部刻了一个字，她觉得在广州的展览上肯定能认出自己做的泥人，“如果可以买下来，我都会买回来，我很舍不得这些泥公仔。”

　　上午的休息时间到了，江碧玲站起身，绕到其他姐妹的泥人前，大家一起对着泥人指指点点，又说又笑。

　　“我们这样相互看，都是用欣赏的眼光，没有批评，每个人都凭自己的能力去做好它，就像带好自己的孩子一样。”她事后对我说。

　　我路过学校的小黑板，看到上面张贴着小学生们的钢笔书法，其中有江婉玲抄写的一首诗，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江婉玲在做她的小泥人时不会想到这首诗吧？但它会留在孩子的血液里，也许有一天会突然浮现出来。

　　我一直觉得，这片土地是最适合泥人诞生的地方，尽管这片土地并非世外桃园，但一种澄澈之感随时会有可能在人们的内心深处恢复。

　　我被黄世华形状奇特的小泥人所吸引。

　　这些泥人棱角分明，具有强烈的动感，像中国山水画中充满能量的枯笔。而黄世华本人说话轻声细语，光看外表很难想象他是这些泥人的作者。他来自广州美术学院设计分院。这次，广州美术学院设计分院和华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四年级的40多名学生志愿参加小泥人的制作，安东尼亲切地称他们为“作品的发动机”，他们是窜动在“土地”项目中的活跃因子和青春的力量。

　　“第一天，我是无意识地做出这些泥人，然后不停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我一直在想安东尼所说的节奏，我把它理解成为内心的一种节奏，它和大自然的规律一样，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至无极而为太极的，最终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是人对土地的归宿感和依恋。

　　“我觉得泥人和自己的手有一种冥合，大自然的有机形态是一种很完美的形态，动、植物的特有的曲线和它们的生命形态有一种很自在很天然的联系。做泥人也一样，手掌上很普通的一根曲线造就了泥人的脊柱，肩膀正好是大拇指作用的结果，它们很舒服很自然地组合出泥人的形态，就像生命本身的那种韵律和节奏，少了任何一部分都是不完整的。手每次运动的轨迹不一样，就会产生不一样的泥人形态，这和大自然的创造过程很像。”

　　“我这样做泥人和我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很贴近，我渴望将来做一个建筑师，一直追求那种很强烈、很震撼的空间感受，所以我也在泥人身上尝试那种微妙的空间关系。另外，我也着迷于中国古代哲人的那种境界，周易、道家、禅学，都对我产生过很深的影响。”看得出，泥人身上寄托着黄世华的东方建筑师之梦。

　　“在这儿，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作品，村里面的叔叔阿姨们可能从来没有机会停下来对自己的生存状态进行思考，但当他做泥人，很平静很专注的时候，内心的自我就会浮现出来，这个过程是很重要的。……我所理解的，就是安东尼非常注重创作的过程，我想以后展览时，观众们可能不会有我们这样深的感受，因为我们亲手做了泥人，我们在制作中和泥人进行了交流，这是一般观众很难体会到的。”

　　黄世华的家乡在广东四会江谷镇，和这儿的环境很相似，因此，他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这儿的孩子们也格外喜欢他。

　　学生们耐心地帮小孩一起摆好泥人，以便为下午制作的泥人腾出更多空间。

　　从第一天起，安东尼就希望那些做好的泥人可以尽可能长时间地保留在每个制作者的位置上，这样，他们每天都可以和自己做的小泥人进行交流，并看到自己的某种变化。

　　花东镇的添美食大排档，是制作者中午聚餐的地方。参与制作的300多名村民非常喜欢吃饭时热闹非凡、济济一堂的气氛，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子，大人给小孩夹菜，孩子们则在饭桌之间跳来跳去，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安东尼觉得十分好玩：“为什么吃饭的地方要放电视？”

　　民以食为天，我发现中午的聚餐对村民来说具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吃什么并不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吃饭。”一个村民说。这使我想到老火靓汤在广东家庭不容置疑的中心地位，中午聚餐，补充的绝不仅仅是身体的能量。

　　添美食大排档的一个小包间里，安东尼抽空和来自华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四年级的学生们进行了一场讨论。第二天晚上，安东尼和所有的学生就有过一场深入的交流和对话。这些学生经过这几天的现场制作，有了更多的问题和想法。

　　讨论从这个作品是不是在批量生产开始。

　　安东尼说：“如果说是大批量生产的话，实际上有很多方法可以更容易、更便宜地做到这一点。例如，8年前我来到中国，山东一个砖厂跟我说，6毛钱做一个泥人，两个星期他们就可以交货，但我没有做。土地的制作过程并不只是为了实现我个人的想法，整个作品的想法是要创造一个空间，让不同的人一起过来，一起分享这个过程。”

　　“但现场参与的群众还是在临摹你一开始做的那个泥人……”学生姚日再说。

　　“我觉得这是你自己对群众的猜测，这是因为你没有跟他们充分沟通，是你不肯跟他们沟通……”学生马莉虹不同意姚日再的说法。

　　“你可以称我为浪漫主义，但我一直认为，如果参与的制作者认为这种制作没有价值，那么对于观看者而言也就没有价值。”安东尼说。

　　“我谈一点自己的看法，虽然做的过程是重复地去临摹，但在临摹过程中，还是形成了每个人对这个作品的表达方式，因为在每个人心目中，都追求那种美，你做一个，再做第二个，之后又想做比前一个更好的东西，这个过程满足了人对美的追求和欲望，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学生蔡坚彬说。

　　“我想，你能在重复中找到很纯洁的东西，就像洗手，我们不断重复洗手这个动作，最终目的是把脏的东西洗掉，不断重复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安东尼说。“我还想谈得更远一些，有两种关于艺术的想法：一种是用类似表现主义的方式去表达，以逃离日常生活；另一种是通过艺术去发现那些日常生活中所未看到的东西，从而使你理解生命的结构。我对第二种想法更感兴趣。对我来言，艺术并非是一种实物或材料，艺术是有关转换的一种过程，是你无法占有的东西……”，

　　这种争论永远不会结束，它们必然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我们穿过村庄，回到学校。

　　和很多村子一样，象山村的年青人外出打工，村里剩下的多数是老人和小孩，很多家庭都搬到靠近广花高速公路的新区，广州的新机场就在附近。

　　我们路过弃置的宗祠、浮有快餐盒的池塘，看得出这曾是一个清秀的村落。

　　同行的学生告诉我，他们很喜欢旅店附近的农田，但他们在农田里发现了塑料管和一些工业废品。

　　一个村庄也是社会现实的一部分。

　　下午的工作开始了。

　　“现在，经过中午的休息，想必大家又有充分的能量进行下午的工作了吧。”安东尼用高音喇叭和所有人打招呼。

　　Darvin得把他的英语翻译成广东话，才能让村里所有的人都能听懂。

　　太阳光直射操场，很多制作者戴上了草帽，使得现场具有一种农耕的气氛。

　　操场旁边的泥堆周围突然传来一阵欢笑。一个外国人正和一个工人一起踩泥，他俩保持着一致的步伐，从慢到快，再从快到慢，像是土人笨拙地跳舞。

　　他叫柯西门，专程从上海赶到制作现场。到这儿不久，他就看中了那个小山一样的泥堆，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他觉得泥土不仅对脚，而且对整个人都有一种按摩和治疗作用，踩泥和做泥人一样，都让人“非常舒服”。

　　我发现一堆小泥人当中夹杂着一些观音泥塑像，神情惟妙惟肖。

　　我问制作者为什么会想到做观音。

　　“我喜欢这样做就这样做了。”45岁的江德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觉得做泥人比他平时种菜要好玩，因为种菜没有什么变化，而做这个却可以“启发头脑，开发力量”，而且“天天不同”，尽管第一天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但后来感觉自己“越做越漂亮”。

　　下午的休息时间到了。

　　我坐下，看着别人的小泥人，决定自己也做一些。

　　我抓起一把土，有点硬，我用双手使劲将土揉搓，感觉到它在我的手心里慢慢变软，变温，我突然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我把其中的一端捏成一个圆形，头有点太小了，可没关系，我用双掌发力，这样，我的体温就会传递到泥人的肩膀和脊柱上。点眼睛时我特别留意，转动了一下铅笔尖，还好，眼睛看上去非常干净。

　　它站起来了，看着我，赤裸裸地，我惊奇地看着它。

　　它好像有自己独立的性格，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满不在乎的神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一个，两个，三个，第四个看上去有点力量了，五个，六个……第九个看上去充满生气，我喜欢它，然后，期待下一个充满更多的生气。

　　你无法总结经验，你只能去投入，去做，才能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暝暝之中你好像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一天，两天，三天，一个，十个，一百个，你的期望最终会实现，你会做出自己最喜欢的那个……

　　我看着眼前的一排泥人，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种变化，缓慢，但深入，有一种隐隐的超脱和喜悦。

　　我觉察到整个土地制作现场的特殊气氛，想传达给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没有亲手触摸过泥土的朋友。我是一个叙述者，同时，我也是泥人的制作者，一个生命诞生的参与者。对于这样一个几百个声音同时发出呼唤的现场，我的所见所听所感不可能是全面的，但携带着我和在场所有人的体温，我希望言能及物，但，最终，也许那些最重要的东西恰恰是那些无法言传的东西。

　　彭鹏告诉我一个想法：回校后，他会继续做小泥人，将泥人这个主题用自己的想法加以延伸和发展，最终完成一个属于自己的作品。

　　彭鹏是来自广州美术学院设计分院的学生。他做的泥人眼睛偏小，向前探着头，带有一种困惑的表情，好像对这个世界充满疑问。

　　“我觉得泥人还是反映了我内心的一种迷惘。信息化社会发展的速度太快，越来越容易让人感到无所适从，人在这个社会很容易感到失落和彷徨，同时，现代工业的发展又是以环境污染为代价，高速发展让人越来越背离自己的本性，人们更加渴望自己的精神家园，寻找一种归宿感。

　　“当一大群泥人迷惑不解地望着我，我也疑惑不解地对视着他们时，我的内心就会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舒缓作用。……如果说，安东尼的想法是个大世界，那么，在这个大世界里，容纳了每个人的小世界，包括我那些充满困惑的小人。”

　　摄影师张海儿抓紧时间，拍每个制作者的肖像和每个人制作的小泥人肖像。

　　“……拍到最后，我发现这种不断逼视的感觉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触动，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它是一个再教育的过程，不同形态，非常不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非常不一样，然后你可以看到，母女、父子之间的一样和不一样，而且他们有更多的东西刻在脸上，那些在村庄里的生活，比如说，有的女孩小时候被烫伤了，留下了印记……我过去也拍一些特写的照片，但像现在这样，在184个量之后(注：第四天的结果)，它给了我一个非常震动的感觉。”

　　随着太阳西坠，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

　　此时的太阳有一种柔和、宽容、舒缓的暖调，人们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沐浴在夕阳中的泥人。

　　“我慢慢觉得很多东西都是相互联系的。”一个制作者跟我说。

　　五天中的最后一天，20万个泥人静静地呆在这儿，它们还不确知未来的命运，但肯定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这是我们开始的结束。”安东尼说。

　　安东尼喜欢留连于在排列整齐的小泥人之间，蹲下来仔细观赏那些小人，好像在倾听这些小泥人的诉说。

　　这些泥人，它们将所有参与者瞬间的思绪和生命能量最终外现为一个个实体，当它们与人面对面时，不仅能唤起每个人的回忆，更能构成一种集体的交流。我想，使安东泥着迷和大家着迷的就是这种分享的愉悦。

　　我想起第二天工作结束时，安东尼和学生们一起看他们的作品。他很自然地跪在一个学生的作品前，将一个泥人放于掌心：

　　“……作品就像你的呼吸一样自然，你拿起一块土，将他捏成一个形状，就像是你身体的一个延伸，这整个连续的过程在教给你一种东西……我们不是用泥土来表现我们已经熟识的东西，我们是用这种形式和过程来发掘我们没有感知过的东西。”

　　第五天，挑泥的工人终于可以让他们肿胀的腿歇下来了。

　　120吨泥最终消失，化成了20万个小泥人。

　　夜深人静的操场，泥人在灯光投下长长的影子，张巍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她可以静静地把一个个泥人放进塑料箱，一个个叠放整齐。

　　“这是一个衔接点，对于小泥人来说，这是空间转换的开始，也是演变的开始。我希望所有的人在把自己的小人放进箱子里时，都会体验到那种上路的感觉。”

　　最后一天的晚会上，一些从没跳过舞的村民随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村里的大人、小孩从没这样快乐过。”村民们说。

　　烟花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光和热迅即溶化在夜空中。

　　这是20万个泥人和347个泥人创造者的节日。

　　“土地”(Field)，它的完成有赖于众人的分享和不同界域中的视线流动，它不是静立在那儿的物，而是无数心灵和世界交汇的结果，是正在诞生中的世界景像。在没有看到作品的全貌之前，谁也无法断定什么，但，谁又能断言自己能看清楚这个作品的全貌？

　　这五天，我们经常讨论到深夜。

　　我临睡前总会想起黑夜中静立在操场中的小人，深夜，它们回复到和芭蕉、小草、昆虫对话的世界，此时，人似乎是多余的；但当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又回到它们身边，相互对视，交融，启发，两种视界互为参照，共同迎接新的一天。

　　我们塑造泥人，泥人也塑造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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