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傅雷家书》，自1981年问世以来，对人们的道德、思想、情操、文化修养所起的启迪涵泳作用，可以说是既深且远了。尽管在同一时间中，也有不少古今中外的名人家书出版流传，但就影响之深广言，没有一部可以与之相比，它先是获得了全国首届优秀青年读物一等奖，后被列为大型丛书《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之一，及至目前，它在20多年间的发行量累计已达110万册之多，这在当代纯文学作品中是少有的。

　　《傅雷家书》的内容是逐渐扩充丰富的，最初由三联书店出版的，全书还不足15万字。后来经过5次修订增至25万多字(不包括附录)，从今年起改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印行的重编本《傅雷家书》(以下称"重编本")，又在原书的基础上增加了近10万字，其中新增加的书信35封(傅雷10封、朱梅馥25封)，增补内容的书信69封(傅雷60封、朱梅馥9封)；另外，以"文革"抄家后残存的6封傅聪家书，作为"不是前言的前言"。辽教版的"重编本"，是到目前为止，规模最大、内容较为齐全的一部《傅雷家书》，它之能在内容上作如此大幅度的扩充，以笔者之见，主要是由于编者和出版者在裁度取舍的标准上，思想更加解放、视野更加开阔的结果，也可以说，这是我们的社会不断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观念不断变化更新、在人际关系中更能包容不同意见的反映。

　　具体来说，"重编本"究竟为《傅雷家书》增添了哪些内容，带来了哪些变化呢？

　　在选编三联书店版《傅雷家书》(以下称为"原编本")时，固有选录重心上的考虑(主要集中于思想·道德·情操和音乐教育等方面而少及其它)和篇幅上的限制，但也毋庸讳言，当初之舍弃那么多封书信并对收录的近一半书信作了较多的删节，在编者和出版者，确有其主观上和客观上的原因在--一言以蔽之，那是由于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之使然，正如傅雷先生所言，没有其他父母，能像他们夫妇俩那样，对自己的子女进行那么多的道德教育的，这是确实的，"原编本"也反映了这一点，而众多家长之看重这部家书，将它作为自己教育子女的参考书目和向子女推荐的必读之书，主要也是看重了这方面的内容，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原编本"难免给人这样一种印象：好像傅雷先生不给儿子写信则已，一写除了思想、道德方面的教育，就没有或少有其它方面的言词似的，比如亲情的流露等等，因为是家书，尤其是对那些原体并不准备公开的家书来说，一旦公之于世，如果其中单有思想道德方面的教育而没有或少有感情特别是亲情的表达，这在接受者方面，其真实性与可信性，无形中就会有所损害了。在人们的印象中，傅雷先生是一个非常理性而较少直露情感的人，三联版"原编本"的编法，在一定程度上又增加了他们的这种印象，而就傅雷先生给两个儿子写信时的实际情况看，他也往往在情不自禁地在流露着自己的悲欢苦乐，如整部"家书"开篇第一信中，原来就有这样一段文字：

　　"聪：车一动，大家都变成了泪人儿，呆呆地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出站时沈伯伯再三劝慰我，但回家的三轮车上，个个人都有止不住流泪，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们都没睡好，时时刻刻惊醒，今天睡午觉，刚刚朦胧阖眼，又是心惊肉跳的醒了，昨夜月台上的滋味，多少年来没尝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难过，只有从前失恋的时候有过这经验，今儿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点劲都没有，妈妈随时随地都想哭--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干得发痛了，还是忍不住要哭，只说了句'一天到晚堆着笑脸'，她又呜咽不成声了……"

　　1954年傅聪应波兰政府邀请，参加"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并留学波兰，这年1月17日晚上傅雷全家及亲友们到车站送傅聪去北京准备出国，第二天晚上，傅雷给傅聪写了原有上引一段文字的家信。无须多说，这段文字是傅雷对自己在特定情景中自然流露的亲情的逼真描述，读来感人至深，再如，在"重编本"新增加的1966年8月12日致傅聪的信中，傅雷写道：

　　"有关凌霄的点点滴滴都叫我们兴奋不已，尤其是妈妈，她自从七月初就不停地数日子：'一个月后凌霄就过生日了'，'三星期后凌霄就过生日了'，昨晚她就说：'现在只乘下三天了'，那语气，简直像小宝宝就跟她在身边似的。你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成长，真是赏心乐事！想象我们的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厨房里望着我们的照片,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爸爸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尽管如此,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一点不抱希望。妈妈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可不信。

　　"对于一个在旧社会中生活逾四十年，满脑子'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反动思潮'的人来说，他(毛)的'自我改选'自然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我们正在竭尽所能、出尽全力去满足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加诸身上的种种要求……"

　　这是"重编本"中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傅雷写给傅聪的最后一封信，写信时离他们夫妇俩"走上不归路，也不过三周左右的时间"。字里行间，既有对儿孙的思念，更有因了今生今世不可能见到孙儿而产生的凄凉，以及对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与悲愤，读来令人辛酸不已。

　　傅雷夫妇常常为了一段时间收不到儿子的来信，不能得知其是否平安而坐立不宁夜不能寐，描述这种情景的文字，在"重编本"新增加的和内容上有所增补的100多封书信，尤其是朱梅馥的书信中就更多了，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举例了。"重编本"将这类早先删去的文字加以恢复增补，这就使傅雷家书中原有的浓重的亲情色彩，得到了充分的呈现，而这也是通常家书的品格之一，保持傅雷家书中原有的这一品格，不只不会减弱"原编本"中所要突出的思想·道德·情操教育的内涵，反倒使读者对这种教育，更感到亲切可信了。

　　作为父母，傅雷夫妇不只重视对子女的思想·道德·情操和传统文化修养方面的涵育，也同样时刻关注着他们的起居·饮食·冷暖·开支等日常生活以及婚姻家庭生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这些方面"原编本"中也有一些反映,而在"重编本"新增加的和文字上有所增补的家书中，涉及这方面内容的文字较多，这又使《傅雷家书》的生活气息比先前的版本更加浓郁了，而这，也是一般家书所应有的一种特征。

　　例如，在傅雷1964年3月1日的家书中有一大段增补的文字，是关于如何做到收支平衡问题的。傅雷向傅聪举例说，他和他母亲在最困难的时候，曾经把每月的每一笔开支，分装在信封内，写明"伙食"·"水电"·"图书"等等。一个信封内的钱用完了，决不挪用别的信封内的钱，更不提前用下个月的钱，后来查账目，便是那几年花费最少。因此，他们现在还查账目，"看看上月哪样用途是可用可不用的"，以便"在本月和以后的几个月内注意节约……"再比如，新增加的朱梅馥1961年3月28日的信中，在提醒傅聪要处理好与妻子的关系时说到："千万不可把你爸爸对妈妈的折磨加在弥拉身上，虽然我们女人会理解你们，原谅你们，总不是夫妇长久相处的好办法。有时你对小事太认真·太固执·太啰嗦；你该避免不必要的争执，徒伤和气……记得你五六·五七年回家，什么事都在左一遍右一遍的叮嘱，千不放心，万不放心，把我烦死了，你自己跟我讲：'妈，我跟我爸一样的烦噢！'还有一次你跟我讲：'妈，你看我现在脾气好多了，你看怎样？'那时你笑眯眯的，温和可爱，做妈妈的能不更心疼么？但愿你有自知之明，尽量改掉自己的缺点。"如何整理外出的行李，如何处理穿旧了的衣袜，洗衣的成绩怎样，以至怎样做某种菜肴(1962年6月16日信中就详细开列了制作核桃鸡丁和贵妃鸡的菜谱)，等等，无一不在这位杰出母亲的关注之中。"重编本"中增补的这些富于生活气息的内容，不只增加了家书中大量说理性文字的真实性和可信性，也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从而进一步激发起他们阅读的兴致。

　　"重编本"新增加的35封家书中，朱梅馥的占了三分之二还多，她的信又大都写于1957年10月至1965年11月之间。而正是在这一时间段中，傅雷及其家庭遭遇了大家已经知道的诸多不幸与苦难，傅雷的精神与身体情况一天不如一天，经济上的日渐窘迫(由于他不是专业作家，没有固定收入，他的译著又不让出版和稿酬的低下等原因所致)，更使他身心不安·疾病丛生。这些，在他自己的书信中虽也有所反映，但往往语焉不详，朱梅馥的家书中，则对傅雷这一时间段中的精神与身体状况，每有具体细致的描述，也写出了她为之焦急忧虑的心境，从对深入了解和剖析傅雷这样一位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优秀代表人物的人生之路和心路历程而言，朱梅馥的这些信件，具有历史文献的价值。

　　"原编本"在碰到傅雷在信中对某些名人或他们的作品，有所微词等情况时，往往采取或者删节不录，或者标以"××"等方式虚空起来，"重编本"则恢复了原信原貌，不再避讳隐去，如在1954年9月4日的信中恢复了周扬的名字："北京举行了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周扬做总结时说：技术一边倒，哪有这话？几曾听说有英国化学法国化学的？只要是先进经验，苏联的要学，别的西欧资本主义国家也要学。"在1956年8月1日的信中恢复了茅盾的名字："北京办莫扎特纪念音乐会时，批评别人要扣帽子，捧人也要扣帽子，不管这帽子戴在对方头上合适不合适。"在1954年9月28日的信中恢复了对老舍作品的批评："近来翻出老舍名著《四世同堂》看看，发觉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辞不好，上下文语气不接的地方也很多，还有是硬拉硬扯，噜哩噜嗦，装腔作势"。还如，"原编本"第1版1954年10月19日的信中，没有录入对一位老画家批评的那段文字，第2版虽然增补录入了，但没有点出其名字，只以"××的爸爸"代之；可是以后几个版本中却又删去了那段文字，而那是一段很有见地的话，它讲了如何用"有生命力的部分"，构成一个"有生命力的整体"，这样一个局部与整体相互关系的美学问题。"重编本"则恢复了那段文字，且按原文间接地点出了所指画家的名字，这类内容上的增补，形象地托出了傅雷对人对事坚持独立思考·敢于直言的可贵品格。

　　辽教社出版的"重编本"《傅雷家书》，装帧设计豪华气派，印制精良考究，书中还新增加了200来幅傅家各个时期的生活照片和傅先生的手迹及摄影作品，这种图文并茂相互映衬的编法，有助于读者形象地去解读与补充书中的内涵，而新加的一些背景性说明的注释，对读者更准确具体地理解原文，也是很有帮助的。(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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