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山旮旯里

小许回首自己走过的山路

　　心中有个太阳

　　身外有个世界

　　我不知道

　　我该属于哪一个

　　引子

　　在政和县碰桥头村，在一间简陋的教室里，一群山村里的初中学生一笔一画，写下“挑战命运”四个大字，那么醒目，那么抢眼。我的眼睛睁得老大，我的脑海里闪过丹东的名言——“真实，残酷的真实”。

　　碰桥头村是一个缩影，是全省贫困地区的一个缩影；从碰桥头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小许也是一个缩影，我们可以从他身上看到全省贫困生的生存状态——挣扎并坚持着。

　　谁来借给他们一双“翅膀”，把地面的真实和天空的理想粘在一块？

　　要不是因为一笔助学款，记者可能永远不会认识这个来自贫困山区的小许。

　　许云财今年19岁，去年考上福州大学。虽然学校并非声名显赫，但在他所在的山村却绝对是个奇迹——按照正常的思维方式，这个山村不可能走出个大学生，连走出个中专生都难。但是许云财有个“偏执”得不可思议、宁可背上巨额高利贷也要供他读书的父亲，“逼”着他在极其简陋的环境中，硬生生地挤进了大学的校门。几十年来，许云财是这个山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为了调查福建贫困山区学生的生存状况，今年春节前，记者跟随小许来到他的家乡——南平市政和县一个叫碰桥头村的地方。从福州出发，要转两趟车，然后再步行10公里，才能到达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政和县已经连续多年排在全省最穷县的前三名，而小许的家，就坐落在这个穷县中最穷困的一隅。

　　只有两碗素菜的饭桌

　　在这个贫困的山村里，两幕画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一是对暴富的渴望。大清早，我们坐上政和县往澄源乡的小客车。山高路陡，车子忽上忽下，我的耳膜一直承受着一胀一挤的折磨。半路上来两个年轻人，在狭小的车厢里旁若无人地抽着烟，他们目光呆滞，但不久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话题，坐在前面的年轻人转过头来与同伴交谈，两人的脸顿时生动起来，闪现出兴奋的红光。一旁的小许告诉我们，他们谈的都是有关六合彩的事，山村里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的神话，没有什么事做的人们，总是痴痴地盼着天上掉下来一大捆钞票。山村里经常有人研究中奖号码直到深夜，甚至荒废了赖以生活的田地。时间长了，大富翁一直没有“现身”，但是暴富的幻想还在此消彼长。

　　另一个则是极度贫困的生活。刚刚到达小许家，因为我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许家忙里忙外，张罗了他们最丰盛的一顿饭——一碗肥肉、一碗地瓜粉拌上葱油做成的糊糊状的东西。我们正不知该如何下筷，只见小许的弟弟速度极快地夹起一块肥肉，塞进自己的嘴巴。追问之下我们方才知道，许家平时吃饭只有两碗菜：一碗是芥蓝菜，另一碗是腌制的芥蓝菜冲成的汤。山村里的人家收入很低，小许一家年人均收入只有900元左右，家庭收入根本无法支撑孩子的学费。小许说，像他家这样的家庭，村里还有，每年交学费的时候，都能看到愁眉苦脸的大人跑东跑西到处借钱。

　　课文倒背如流的女孩

　　从乡里到目的地——碰桥头村，有10公里的山路，路很难走，步行要好几个小时，雇车也需40分钟。碰桥头村在一个小山洼中，没有电话，用电也成问题。走在山路上，我们认识了小许的堂妹——一个上小学六年级的小女孩，她在乡里读小学，快升初中了。

　　村里有许多像小许的堂妹这样十几岁的小女孩，常常要独自打着马灯，在漆黑的夜晚，行走在从乡里到村里的漫长山路上。“很怕，但实在没有雇车的钱。”雇车需要两元钱，这对村里的孩子来说，是个很大的数目。

　　小许的堂妹拿出的一大摞作业本和考卷，上面全是“优”。记者随手翻了翻，随口问了一句，你学过《林海》这一课啊，那么对大兴安岭有什么印象呢？

　　小女孩的答案张口就来，“第一次，作者身处林海深处，脚踏松针、手摸古木时感到亲切、舒服。第二次，作者联想到兴安岭的美是和祖国建设联系在一起时，感到亲切、舒服……”再对比她抄下的笔记，竟然一字不差！小许的堂妹说，所有的教参和课文她都能倒背如流，因为除了这两样，她没有别的学习渠道了。

　　一旁的小许证实了堂妹的说法，因为乡里穷，有本事的老师都跑到县里或更远的地方去了，学校里常常欠老师的工资，老师有时也会一时生气甩手。而希望读书的孩子们只能抓住学习的每一线机会，包括把教参背熟。

　　来到小女孩的家，记者无意间问了句，“你小学马上要念完了，初中要上哪儿念啊？”没承想，这一下子触到了女孩父亲的痛处，原来，女孩的哥哥两年前考上中专，家里供了他一年的学费，第二年就实在交不出了。“儿子几乎要和我断绝关系，学费实在承担不起啊。他现在去了西安，过年也不回家了，他恨我这个老爸啊……”

　　女孩的爸爸接着说，现在乡里的小学一学期的各种费用要好几百元，初中更多，虽然女儿读书很用功，成绩也优秀，但家里还是可能会断了她的求学路。说到这里，小女孩大声说，“我想念初中，然后接着念高中！”稚嫩的童音足以令我们震惊，因为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小许告诉我们，考上大学，即使一分钱没有，也可以去闯闯“绿色通道”，但在贫困的山村里，小学的学费就足以冲垮一个家庭的“经济底线”。山村的孩子往往坚持不到大学的校门口，就早早跌倒在半路上，而这一切，又往往不是因为他们智力欠佳，成绩不佳。

　　离开碰桥头村的时候，我们看到两个7岁左右的孩子，每人背着一大捆干柴一颠一颠地从山上下来。我们有些讶异，小许笑着说，他小时候比他们背得还多，这里的孩子从小就要干这些活。

　　背负着高利贷的家庭

　　小许说，如果不是父亲这样执著，他可能早就放弃学业了。小许的家庭收入主要有三块：一是种地，剩出一点粮食可以换一点钱；二是蒸饭，每蒸一盒两分钱；三是父亲在农闲时做一些体力活，但机会很少。

　　小许的两个弟弟也在读书，一个在小学，是优等生；一个刚上高中，在县里的物理知识竞赛中获过奖。三个人的学费加起来，是家庭所有收入的两倍多，这还不包括全家人的吃喝。

　　小许的父亲识得一点字，而且把识得的字练得工整好看，打零工时，曾看到工头利用民工不识字的弱点，在工钱册上做了许多手脚，于是就出头打抱不平，结果除了被打出来，什么也没争取到。小许的父亲说，从那时起，他就认定一个“硬道理”，就是不读书就一定没出息。于是，他宁愿负债累累，也要把孩子们送进学堂。

　　相对于小许家的收入，家里的债务高得吓人——三万多元，而且这个数字还会往上涨，一方面，这笔债务中有一半是三分的高利贷；另一方面，大儿子刚刚上大学一年级，二儿子上高一，也有可能考上大学。

　　在这些山村的穷孩子面前，求学的路上竖着两道高高的门槛，一道是基础教育的先天不足，使乡村里的学生和城里的学生根本无法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还有一道是学费——一年四五千元的学费足以令许多家庭选择放弃。

　　小许带我们去看他读初中的地方。学生们放假，教室大门紧闭，我从窗户望进去，黑板上有一排用稚嫩的字写下的标语：“珍惜时间，挑战命运！”读书和时间、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是这个年纪的山村孩子脑子里装着的东西吗？我们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

　　小许说，这里的孩子很小就懂得“命运”是什么含义，他们从小就看惯了父母艰难的神色，听惯他们沉重的叹息。年幼的他们还知道，改变这不公平的命运的惟一的路，只能念好书。如果“挑战”没有成功的话，他们就得像父辈一样，年复一年踏在冰冷刺骨的泥浆中收获微薄的粮食，年复一年呆在这个小山村中，见不到外面的世界。

　　一双安心读书的“翅膀”

　　小许差一点走不到大学的校门口，因为家里再无法为他提供“子弹”了。就算跌跌撞撞进了福大，他也是心惊胆战，生怕有一天，父亲会给他寄来一封沉重的信，告诉他家里不是不愿意让他继续大学的课程……

　　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态下，小许完成了他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他的成绩在年段排第一。他说，大学的老师讲课讲得太好了，不是照着课本念。与此同时，他的一些同学正抱怨着某某教授的课有多么乏味。

　　上大学之前，小许没碰过电脑，甚至没见过真正的电脑。在大学里，他硬从伙食费里省出几个小时的上机费，结果，在电脑的笔试和上机中，他都取得了好成绩。

　　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今年年初，直到有人借给小许一双“翅膀”。“福耀”的总裁曹先生认捐400万元给贫困的大学生，小许是受助的第一批20名学生之一，他在大学期间，将分期得到4万元的学习支持。曹先生的本意是想帮助困难下岗职工家庭，但收到各个学校报上的最困难的学生名单后，才发现名单中几乎都是来自贫困农村的学生，组织名单的老师说，这些学生，才是最需要帮助的……

　　小许是幸运的，如果他没有这样一个借着高利贷供他读书的执著的父亲，如果没有学校的贷款，如果没有“贵人相助”……不说别的，光是一年两年地看着自己的老父亲为高利贷学费四处奔走，他还能安心坐在教室里吗？

　　……

　　在我们身边，还有多少像小许，但又不像小许如此幸运的孩子？还有多少澄源乡、碰桥头村？我们怎样面对他们不得不以孱弱之身去挑战自己的命运的情景？

　　谁来借给他们一双腾飞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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