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霍艳

　　很久以来，我试图记忆一些碎片，一点一点舒展开，构成一幅画卷，那就是我十五年的成长经历。但是原谅我无法持续这个制作过程。我突然发现，碎片就是碎片，破碎的片断，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将他们重新组合在一起，太过零散，太过疼痛，彻头彻尾地在我生活的上空弥散。

　　我没有幸福的童年。直至现在我仍坚信自己是不被允许接近幸福的人，哪怕他近在咫尺。也许惟一令我愉悦的记忆就是三岁时每每在红色的澡盆沐浴完毕，父亲都会抱起我，高高举过头顶，一圈一圈地转，转到圆满。我恐惧地闭上双眼，然后逐渐睁开，小手紧紧攥着拳头，不断发出惊声尖叫，祈求父亲将我放下。只是多年后，我坐在海盗船里，时间停滞再180度的翻转时，我眼睁睁地看着地下渺小的人群，面无表情，在周围彼此起伏的尖叫声中，我的沉默显得病态，麻木不仁。

　　我在幼儿园里开始表现出极大的叛逆，我被老师一次又一次因各种原因关进黑屋里，她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趴在门口期待听见我的哭泣或者求饶声，也许能让他们藉此满足虚荣心。但我不会给伤害我的人任何机会，我只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然后逐渐被睡意充斥，我告诉自己好好睡，好好睡，一觉醒来又是一个艳阳天。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同样的事实是由于接触黑暗次数的频繁，我开始学会与黑暗做伴，并且全身心地热爱它，乐此不疲，在阳光下被直射的感觉，真实被袒露的瞬间才让我彻底绝望。写到这里，我的楚玳姐姐发短信给我，这是她最后一次与我联络，以后她要消失，一个人在任何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说霍霍，想姐姐的时候在心里和姐姐说话吧，姐姐太累了，再也不能做什么了，觉得睡上一万年才好。

　　然后我们眼泪掉下来，一滴一滴，如陨石般沉重，我们不敢轻易给对方打电话，因为都怕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哭泣声。音乐里是梁静茹的分手快乐，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没有人能把谁的幸福没收，你发誓你会活得有笑容。

　　我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开我，被我的任性伤害，或者被流言蜚语所迷惑，我从不在他们离去的时候挽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麻木了，也许就像他们所说的，我真的只爱自己，我太自私，我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走后我都会抱着玩具哭上好一阵子，我在心里祝他们幸福，然后小声说我是爱你们的。真的，离开的朋友，请你们一定要比我幸福，一定要。我不是不爱你们，只是我不知道残酷的爱恋如何继续下去。

　　楚玳说，我们总是爱到爱不下去了，或许爱的终点就是这里，如果真的爱不下去了，那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我们再也不会为了爱一个人被伤害，再也不疼了。就这样我们一直交谈祝福，我们的文字，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情绪，我们的身体。曾经的碎片再三重现，纸醉金迷的城市，喧嚣的街道，麻木的笑容，廉价的外卖咖啡，打口的唱片，充斥速度与死亡快感的地铁，黝黑的带我们不断逃离的轨道。我们曾经被这一切左右，现在终于有个站在河左岸的人要先摆脱束缚，把握自己手中的璀璨芳华，另一个人站在河的右岸，不住感伤，也许浓烈，像一盅女儿红，也许清幽，淡淡的，淡淡的，弥散。

　　我从楼房搬到了市中心的平房，我根本不会想到我在此生活了七年，而这七年像一场宿命，彻底造就了现在的我。你无法想象的居住环境，12平方米半地下室的平房，一半被一张三人床所占据，父母的位置总要因为不够长而加上一个板凳。紧贴着墙，墙上用塑料布覆盖，因为已经开始飘落灰尘，真的像樱花一样纷纷飘零，飘零。塑料布里经常因为潮湿爬着叫不出名字的昆虫，父亲总是用鞋子狠狠地碾死它们，流出黄色的液体方才罢休，而我会积攒很多贴画，小心翼翼地贴上去，我不想看见血液。

　　上学的时候我同桌问我你父亲打过你吗？他从小没挨过打。我无语，我是被父亲打出来的，大嘴巴抡，鞋子打脸，墩布的棒子，生活的贴钩子，你能想到的一切工具，都是他的武器，越打越哭，越哭越打，好似恶性循环。等到父亲打不动了，或者真的老了，我才开始悲哀甚至怀念从前。

　　我现在学会的不过是摔门，然后离去，我伤害爱我的人。我拼命地或者用尽全力地要出人头地，为了父亲，为了母亲，我不想看见以前贫穷的生活。我拿奖我出书我蝉联我还能做什么？我只想让父母开心一点，我永远记得父亲看到我书和奖状时的喜悦，也许他夜晚偷偷流泪过。

　　宋静茹说霍艳，你急什么呀，长大很好吗？我不知道，也许不好，但我知道长大了就会有人帮父母分担，就会体会他们的辛酸，就会学着负责。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负责，对爱情，对亲情，对友情，有些话一辈子不要说，因为一旦说了，责任要背负终身。我恨那些说爱你一辈子的情侣，起码我不会说，真正有几个一辈子在我面前展现，我不用脚趾也数得清。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从来都不是。我考不到双百，最高不过是语文99.5，数学100。我记得我小学毕业前拼命做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做应用题，成堆成堆地做，直到高中仍因此受益匪浅，我解行程、工程问题的思路总是最清晰的。那些换汤不换药的应用题经过我的千锤百炼，早已不堪一击，面目全非。我可以毫不费力只看第一句就反应出最后问题是什么，我不是聪明只是不断被催化，像块烧焦的木炭，极易破碎。第二件事是看言情小说，琼瑶，席绢，于晴，我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她们的作品。我是个低级趣味的人，即使到现在，我也不强迫自己跟随潮流看那么多绕口的哲学书，我不要尼采不要叔本华不要博尔赫斯。但我也鼓不起勇气购买或阅读那些形形色色的言情小说，因为太过虚幻，不可触碰，不可信任，比如爱情。我读的全是那些带伤口的文字，因为自己注定是个伤口不能愈合的孩子，我需要一些疗伤的文字，像猛兽一样舔拭自己的伤口。但我最终的选择总是与预期大相径庭，我读阴郁冷艳的安妮宝贝，繁华苍凉的张爱玲，拒绝光明，拥抱黑暗的卡夫卡，那个酗酒前就有一副酗酒面孔的杜拉斯。我的伤口沉迷于此，不能自拔。那时开始编制自己对爱情的想象，英俊冷酷穿黑衣的男人终于无可厚非地取代了校园小说中阳光大男孩而在我心中牢牢占据梦中情人的位置。第三是写作，我想如果没有那时单纯地模仿，也不会造就现在的我。那时我心无杂念，没有出书没有作文比赛，只是拙劣地模仿，硬套上侦探，校园的帽子，并沾沾自喜地请同学评分。现在我所有的文字都抵触观看，我不想太多人发掘我内心深处的东西，那是镶在骨头里，植入脑髓，流淌在血液的，是我自己的，我太过自私，不允许别人分享。

　　我很小就开始接触很多人性中黑暗的东西。如果是夜晚，请你抬头看看天空，黑得让人恐惧，黑得纯粹，没有杂念。父母总是不断争吵，各种原因，我不知道那些争吵是不是真正的爱情，是不是这个世界就由男女两个人组成？“离婚吧”比“我爱你”让我听得频繁，感情瓦解时我们是不是还要眼睁睁微笑，看彼此演戏。十岁的时候，我跪在父亲脚下，拉着父亲的裤腿请求他们不要离婚时，那半地下室的地面如此潮湿，仿佛能渗出水分，我的眼泪嘀嗒嘀嗒地掉，如此沉重。现在，我偶尔会说你们过不下去就离婚吧，可父母再也没提过那个字眼，他们很相爱，很平静，一切都好，我微笑。

　　父亲在我心中永远是个刚强的汉子，但当我看见他因为我的毕业而低三下四求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无比悲哀，我拿着全校第十的成绩音乐学校的考绩证书却上不了一所二类初中。父亲的目光总是黯淡无色，他抽很多很多的烟。都宝，2元一盒，20只，很便宜。因为家里全部积蓄都花在学琴送礼那些让我憎恨的事情上，霎时，我发现原来一个健壮的男人苍老，一个曾经坚持自己的男人妥协，都是那么地容易，那么地令人悲哀，那么地无可奈何，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只是，最后，我幸运地进入了那所有一百年历史培养出冰心的重点中学，因为好人有好报，因此而已。我以第十四名的成绩考入惟一的重点班，成为五十四个幸运儿之一。在那些各个学校的精英面前，那些五花八门的奖状面前，我明白自己没有任何优势。我突然无限绝望，直至对学习的厌倦，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的高中生活，并愈发强烈，我拼死拼活考进了重点高中，却再也提不起对学习的兴趣，我除了疲倦，只有疲倦。

　　我开始戴一副粉框的眼镜。那天我还是十四岁，坐在教室的角落，不常看黑板，只是用一只黑色签字笔，写呀写，写呀写，写不出圆满，写不出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你无言。满是缠绵，满是伤痕，满是悔恨，满是负担。几支签字笔就这么没了颜色，几段感情就这么没了着落，几句诺言就这么烟消云散。

　　摘下眼镜，我看见这个世界一片模糊，分不清彼此。我过着平淡、简单的生活，重复着家里学校两点一线的路线，我再也没有曾经的棱角，磨平了，很好很好。

　　一切悲伤流逝在那个似水年华。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