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本报记者季敏华

　　今年1月7日，美国总统布什宣布推动移民政策改革法案，让非法劳工能够取得合法

身份。如果该法案能够获得国会通过，目前在美国的一千多万非法移民经雇主证明申报后，就可取得合法身份，并有可能以三年为期在美国工作。

　　据报道，这项法案在美国华裔社区受到欢迎。但也有人担心，新政策只承诺三年，此后移民很可能被遣返回国。新政策给上百万生活在美国的华人移民带来一种不确定的希望，人们在猜测它是否真能改变华人的艰难命运。

　　国内的很多人总以为，在美国的华人应该日子不错，但事实不如人们的想像。

　　“在出工伤后的六年里，我一分赔偿金都没有收到。”62岁的廖友娣说。

　　廖友娣1991年从广东佛山到了美国纽约，开始了她的移民打工生活。她和家人住在纽约布鲁克林一间出租屋的地下室里，现在的月租是900美元。1997年7月4日，她在一家名为Ruby Top Inc的衣厂里跌倒，一头撞在地板上，中风致使她右半身瘫痪，医疗记录上写明她是因工受伤。6年来，她大部分时间只能呆在出租屋里，再也无法工作，生活来源仅有美国政府提供的每月三四百元的残障救济金。

　　廖友娣说这点救济金是出事半年以后才申请到的，在此之前她挣扎着蹒跚在布鲁克林各区，靠收集铝罐维持生计。

　　廖回想起自己的中风依然充满感伤。“那年天气很热，没有冷气，房间里的空气又不好，所以累倒了。”当时她每天工作至少14小时，每周上班7天。有时候为了赶活，老板就叫她不要回家，在工厂里过夜。

　　医生说廖友娣跌倒中风是因工作疲劳过度所致，廖在要求保险公司按工伤赔偿未果后，将其告上了法庭。“两年前，法院判我赢了。保险公司要赔我两万五千美元，那时候我多高兴啊。但是这笔钱至今没有兑现。”廖说她很想拿了这笔钱回中国看看家人，可是现在却连“买机票的钱也没有”。

　　廖友娣已经拿了美国绿卡，可以得到政府的补助。但是，对于没有身份的非法华人移民而言，他们没有任何社会福利和医疗保险。

　　“像我这样出工伤的人很多啊，很多人都没有赔偿。”廖友娣说。

　　六年前，廖友娣的周薪是500美元。现在，特别是“9·１1”事件以后，同样工作的周薪只有150美元左右。

　　他们承受工作生活重担

　　“华裔工人平均每个星期要工作90个小时却拿法定最低工资，而且没有加班费。一年只有半天休假时间，没有任何节日”

　　创建于1965年的华策会(Chinese American Planning Council)是目前全美最大的亚裔服务机构之一，在纽约曼哈顿、布鲁克林和皇后区设有23个办公地点，平均每天为6000人服务。

　　该组织的David Chen在去年12月29日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纽约唐人街因为人多，住房的需求量很大，所以房子又贵又差，常常是一家四五口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这样的房子冬天没有暖气，热水也不够。最差的情况是一个房间轮流给两批人睡，早上给上夜班的人睡，晚上给上早班的人睡。床铺的价格通常为一个月100到200美元。”一个800美元月租的房间里甚至可以住上5个家庭。每个家庭一张床，彼此用木板隔开。有时候，还可以加个阁楼。

　　David Chen说：“我每天都要接待五六十个华人求助。有些是要求帮助他们读英语信件，有些是家里冷暖气出问题，有些是家里小孩需要托管，甚至有些是家庭矛盾。华策会门口每天都会有不少人在等待帮助。”

　　华人承受的工作压力比生活压力更加沉重，他们通常在餐馆和衣厂工作。成立于1979年的非政府组织美国华人职工会一直致力于维护华人工人的利益，其负责人林崧本月6日在深圳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华裔工人平均每个星期要工作90个小时却拿法定最低工资，而且没有加班费。一年只有半天休假时间，没有任何节日。每个星期工作110个小时、甚至140个小时的人也都有。”华裔工人的周薪目前只有200到300美元，甚至有的衣厂仅给150美元。

　　很多工人积劳成疾，但是他们没钱看病。“没有合法身份的华人在美国最怕的就是生病，他们没有医疗保险。如果生病，只能去唐人街的中药店买一些药吃，或者回国治病。很多人就这样病死了，或者死在回国的路上。”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的曾先生告诉本报记者。

　　亚美联盟(Asian American Federation)的数据经理Andrew Yan印证了曾先生的话：“医疗问题对所有贫穷的人都是大问题。在美国，如果你发生了车祸等意外，一般可以得到治疗。但是平时生病，医疗费用都出乎想像得昂贵。对于贫困的华人而言，通常他们生病不会去医院看，他们会一直坚持工作。当他们不得不去医院时，一切已经太晚。”

　　“很多人来到美国就后悔了，他们既融入不了美国主流社会，又回不了中国，骑虎难下。”曾先生说。

　　一个打破想像的调查结果

　　一些华人“如果以美国的生活标准来衡量，则属于非常贫穷。他们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许会永远陷于这种贫穷的境地”

　　据了解，目前在美国的华人超过270万，究竟有多少人的生活饱含艰辛和无奈？去年12月3日，亚美联盟发布了一篇名为《曼哈顿唐人街居住调查》的报告，以该华埠为例研究华人在美生活的普遍状况。

　　“美国政府现在开始为唐人街改善交通、建造一些公共设施以及为当地经商提供便利，但是这同华埠的需求有很大差距。我们就是希望通过这个调查，能够让政府看到唐人街存在的实际问题，希望政府能够加大投入。”Andrew Yan说。

　　该调查根据对1990年和2000年美国人口普查的数据分析，得出结论：纽约华埠居民有三分之一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接近60%的25岁以上成人居民没有受过完整的高中教育，因此在生存发展方面面临严峻的挑战。

　　这个调查的结论打破了长期以来国内很多人对移民美国的美好想像。该调查显示，目前曼哈顿的华埠大约有85000名居民，59%是移民。华埠居民中亚裔居民约为56000名，占华埠人口的66%。而华埠亚裔居民中，华人占了96%。

　　统计数据显示，三分之一的曼哈顿华埠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远高于全市21%的比例；而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儿童更达到了40%，同样远高于全市儿童32%的比例；老年居民中有35%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而全市的水平只有19%。根据调查，曼哈顿华埠45%的家庭年收入低于两万美元，而这类家庭在整个曼哈顿只占25%；而华埠的纯亚裔家庭中年收入低于两万美元的近乎达到一半，这类家庭占该华埠亚裔家庭的36%。在教育方面，近60%的华埠成人(25岁以上)居民没有高中文凭，比全纽约市28%的水平高出一半还多。此外，42%的华埠居民只能说有限的英语或根本不懂英语，远高于全市26%的水平。

　　“在美国的华人已经形成了不同的阶层：有些人生活得很好，他们富有，上过大学，也有很好的职业，通常英语很好。他们来美国的时间比较长，对这里的文化比较了解；另一些人如果以美国的生活标准来衡量，则属于非常贫穷。他们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许会永远陷于这种贫穷的境地，无法改变。我估计这两类群体各占人口的一半。”Andrew Yan说。

　　Andrew Yan还介绍，目前亚美联盟正在进一步调查全纽约的华人状况，这个调查结果将于今年三月公布。“目前纽约市华人人口是374321人，其中在贫困线以下的人有81410人。”而且，华人群体的贫富差别很明显。在纽约，24745个华人家庭(占21%)年收入超过10万美元，而34514个华人家庭(占30%)年收入不到2万美元。

　　Andrew Yan告诉记者，美国西部华人的经济情况比东部普遍要好些，因为加州等地方的华人受教育程度更高，所以他们的生活条件较好。而且加州有很长的华人移民历史，又是华人人口最多的一个州，所以当地的华人政策以及公共系统要比纽约完善些。

　　“如果说在美华人有一半处于贫困状态，这样的结果并不让我觉得惊奇。”Andrew Yan说。

　　他们缘何落入困境

　　没有合法的身份，没有教育背景，面对老板的榨取，这些华人选择了忍耐

　　“如果一个华人的英语不错，他的生活往往就不会贫困。”在Andrew Yan看来，英语水平决定了华人进入不同的阶层。影响华人生存的另两个条件是：他们如何来到美国、他们受教育的程度如何。“我们在调查中发现，处于贫困线以下的多是新移民，他们的教育水平连9年级(相当于中国初中三年级)都不到。”

　　“政府也有责任，它没有向这些华人提供应有的社会服务系统，政府总是倾向于忘记为这群人服务。这其中有历史遗留下来的种族歧视问题。”但Andrew Yan同时认为，华人对美国政府也不信任，很多人对政府的调查工作不配合，“政府没有这些调查依据，也不知道如何帮助他们。”

　　华人职工会的负责人林崧先生反对“语言能力低和态度不积极导致华人弱势”的看法，他将之归咎于政府的不作为和法律的无效。

　　“工人们并不是不争取自己的权益，他们去投诉，但是政府部门不理他们。”林崧说，“我们还遇到这样的事情：工人到劳工局去投诉，但劳工局的人反而叫工人来找我们这个非政府组织。”林崧说，虽然有移民法存在，但是劳工局并没有有效执行。

　　林崧认为美国1986年移民法案中设立的雇主制裁条款(Employer Sanction)是造成华人生存问题的又一诱因。这则法律规定，雇主不得雇佣没有合法身份的移民，否则会被处以重罚甚至追究刑事责任。“但事实上这则法律增加了商业老板对工人的控制权，老板们可以以此威胁工人们不要投诉闹事，否则向政府报告他们是非法移民。因此，工人们不得不忍受低工资和长时间的工作。”

　　正是利用了华人非法移民不敢向政府部门求助的尴尬心态，有时候老板会带着工人的工资溜掉。华策会的David Chen说，这时工人们只好来华策会投诉，我们接到的10件投诉中有8件是这种情况。这些工厂的老板通常是华人老板，有些甚至是工人们的老乡。

　　“很多工人以为，只要自己拼命工作，就会挣更多钱。但事实并非如此。”林崧说，因为长时间工作的结果是加剧竞争，工人的单件报酬降低，最后导致收入反而减少。“竞争造成唐人街一些人工作时间很长，但工资很低，另一些则没有工作。”

　　“美国媒体经常把这些问题归结为这是华人文化的问题，说中国人就是喜欢长时间工作，拿低工资。一些媒体还认为，这些问题是华人老板造成的。”林崧认为这不单单是华人的问题，华人衣厂的订单都是美国一些大企业给的，这些大企业也不断压低价格。“所以我们为工人争取利益时，要同时追究华人老板和服装大企业的责任。”

　　他们满怀希望而来

　　唐人街的华人无论境况多么糟糕，“都会想方设法寄钱给国内，国内的亲戚因此觉得他们在美国生活得很好，所以更多的人要来美国”

　　虽然生活如此不易，但是人们对赴美淘金梦的热情并未减少。

　　亚美联盟的Andrew Yan说：“唐人街的华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无论他们的境况多么糟糕，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寄钱给国内。这似乎一直以来都是美国华人的传统。国内的亲戚因此觉得他们在美国生活得很好，所以更多的人要来美国。”

　　来自福建长乐县的曾先生告诉记者，福建人不断来美国是受到同乡的影响，“他们看到一些乡里人来美国发财了，所以就都想出去。在长乐，百分之八九十的男人都不见了，他们都出国打工。在我们的那个村，出来的男人占95%。”

　　曾先生说，长乐现在到处都是高楼大厦，经济发展的重要来源就是海外华侨积累的财富，“仅福建长乐县就有20万人在美国，而整个福建省在美国的人数大概有50万，纽约州的福建非法移民就达到了30万人。但是他们中至少有一半人的生活很艰苦。”

　　家乡的蒸蒸日上让更多的人以为美国永远是天堂，所以没有人相信美国亲友所描述的困难。

　　“国内亲戚朋友的想法总是这样，你去美国能够给家里寄10块钱，那你自己肯定留了90块钱。他们哪里知道，你可能在美国连这寄回家的10块钱也是找别人借的。”林崧说，“而且，更多的人是报喜不报忧的，他们回国探亲一定会穿得漂漂亮亮。”

　　于是，华人新移民日复一日辛苦谋生，他们中的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们希望子女能够上好的学校，改变命运。”Andrew Yan说。

　　积极参政改变命运？

　　“美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工厂里叫得最响的机器才最有可能被加到油。必须要让政府听到你的声音，它才可能顾及你”

　　沉重的现实令美国华人对未来的期待蒙上了一层阴影。

　　“9·１1”事件后，纽约唐人街受经济的影响很多人失业。“唐人街的很多公共巴士和货车都停开了，交通很不方便。因此，货物无法进出唐人街，很多衣厂关了。最困难的时候，唐人街四个工人里就有一个失业。”华策会的David Chen说。

　　“9·１1”对美国华人，特别是纽约华人的打击可能是长期的，亚美联盟的Andrew Yan预测这可能使当地华人失去改变命运的机会，“很多华裔父母因忙于工作而疏于管理孩子，一些孩子因而学坏，荒废学业，还出现了心理问题。”

　　如果说教育可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那参政维权可能改变华人群体的命运，但大多数华人还没有这个意识。“中国传统很看重‘忍’这个字，但是，这在美国却是一个大缺点。如果你保持安静，政府就看不到问题，就不会理睬你。如果问题存在，在美国就必须喊出来才能有人听见，才会有人帮助你。现在一些华人机构就通过喊出来向美国政府施加影响，这样才有可能改变华人社区的现状。”Andrew Yan说。

　　“我们希望华人移民了解美国的法律和社会，让他们学会保护自己，他们必须明白这一点。”“华人不关心参政和争取群体利益是因为他们都很忙，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事情。他们现在连生存的问题也没解决，饭也没有吃饱，怎么会管这些事？”David Chen认为这部分华人境况的改善尚需时日，“只有他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有空余时间才可能去关心那些事。第一代移民总是比较艰辛，只有到第二代和第三代才开始认同美国，情况才有所好转。”

　　这种期望离现实的距离还很遥远。去年11月，广东省侨办赴美访问团拜会旧金山市估值官邓式美女士。邓式美女士是旧金山市政府、议会中仅有的两位华人高官之一。她谈及12月6日举行的旧金山市长选举时指出，旧金山华人占当地人口比例为25-28%，参与选举投票的却只有12%，虽然相对前些年这个比例已经在提升，但仍显示出本地华人的参政意识不够强。

　　她认为，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有多方面，主要是本地华人还有许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民主政治权利和自己参与政治的作用，不明白参加投票选举是对社区、自己的生活、权益保障非常有益的事。邓式美指出，只有越来越多的华人意识到并充分行使自己的政治权利，才能提升本地华人的地位，从而在根本上保障华人的权益。

　　“积极参政绝对必要。美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工厂里叫得最响的机器才最有可能被加到油。必须要让政府听到你的声音，它才可能顾及你。”David Chen说。

　　纽约曼哈顿华埠主要统计数据一览

　　人口

　　2000年总人口　　　　　　　　　　84840

　　2000年亚裔人口　　　　　　　　　55864

　　亚裔人口占总人口的百分比　　　　　　66%

　　教育水平(25岁以上的成年人)

　　无高中文凭的成年人数　　　　　　35721

　　无高中文凭的成年人所占比例　　　60%

　　无高中文凭的成年亚裔人数　　　　27189

　　无高中文凭的成年亚裔人所占比例　70%

　　英语口语“不好”或“不会”

　　18岁到64岁　　　　　　　　　　34474

　　65岁以上　　　　　　　　　　　　8233

　　家庭收入

　　年收入低于2万美元的家庭数量　　13544

　　年收入低于2万美元的家庭比例　　45%

　　年收入高于10万美元的家庭数量　1950

　　年收入高于10万美元的家庭比例　6%

　　贫穷人口

　　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口　　　　　25755

　　生活贫困人口所占比例　　　　　　31%

　　(65岁以上)老年贫困人口　　　4573

　　老年贫困人口所占比例　　　　　　40%

　　(18岁以下)儿童贫困人口　　　6025

　　儿童贫困人口所占比例　　　　　　35%

　　注：以上数据选自亚美联盟2003年12月3日发布的《曼哈顿唐人街居住调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