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法学院院长朱苏力回应甘德怀考博落榜事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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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07/29 16:26 南方都市报 |
朱苏力教授黄山留影。图片由本人提供 北大法学院院长朱苏力教授回应甘德怀考博落榜事件,称作出的决定是一个学术判断 笔试第一的甘德怀考博落榜风波,引起社会对博士生招考制度的疑问。笔试第一面试该不该通过?导师是否有资格判不予录取?导师招博士的权力该扩大还是该缩小?7月23日,在记者的努力下,一向不愿在媒体上露面的朱苏力教授,在武汉出差之际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不欢迎他再考我的博士 这件事把我变成了热点人物,而这个热点人物不是我希望做的。但我能理解事情的发生 记者(以下简称记):朱教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啊,甘德怀考博事件引发了一场对考博制度是否公平的大讨论,如果甘德怀明年再考你的博士,你欢迎吗? 朱苏力(以下简称朱):我不欢迎。 记:我以为你会说欢迎。 朱:如果要说假话,我会说我欢迎,不然太得罪人了,但我也是普通人,当不了圣人。说心里话,我觉得他不大能正确面对面试的失败。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门课,就是我现在从事的专业——法学理论,考了全班倒数第一名,我没有认为我这就是失败或老师不公。一个人,如果不相信别人,他很难做到成功。 记:对于处在事件中心的您,这些天又是一种什么心情? 朱:刚开始当然有种愤怒。但是我也理解这位学生的心情和网民的一些评论。对我个人来说,我一直坚守的是专业知识分子的道路,我希望的就是通过自己的教学和写作,推动中国的法制事业发展。但这件事情,实际上把我变成了热点人物,而且这个热点人物不是我希望做的。不管这件事最后结果如何,都会给人留下疑点,因为无风不起浪嘛。而且不单是我个人,更可能对北大,对北大法学院造成了伤害,这是我最心痛的,因为提升北大和北大法学院的学术这是我这一生的追求和梦想。 记:您刚才说,您也能理解事情的发生,为什么? 朱:这是我静下心从学术角度切入时理解的。其实(它的发生)是很必然的。中国的研究生选拔制度并不很久,更只是到了近10年来才受到社会关注,因此很多学生包括社会,并不能理解大学招生制度和研究人才的选拔制度之间有什么区别。很多人都自然而然地会认为我笔试考分高了,就证明自己很有研究能力,就应该被录取,但是事实上不是如此。不能简单地把本科生的录取制度同研究人才的选拔制度等同起来,或简单延伸开来。 另一个方面的因素,中国社会现在处于一个转型时期,转型时期的人们不大容易相信陌生人,不相信官员,也不相信学者,对社会产生怀疑。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是社会转型中难以避免的。所以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次的博士招生风波几乎是难免的。这样理解后,我的心态又比较平和了。 记:您提到这个研究人才的选拔制度和大学招生的选拔制度的不同,您觉得这个不同在哪里? 朱:如果大学教育还是一种公民教育的话,只要你笔试合格,就可以继续学习。但是,考博的制度必须转,(他重复了一遍)必须转向选拔优秀的人才。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当然你首先必须笔试成绩基本能达到要求。 为何宁愿空着一个名额 当时他的回答真的不能让人满意。我可以全部录取,那么就皆大欢喜。但如果都要,这反倒是我对学术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诚实 记:我很想知道,你最希望自己招收到的,是什么样的学生呢? 朱:第一是要关心中国实际,一定要研究中国问题;第二要有比较开阔的学术视野,比较扎实的学术功底和研究能力。不一定是法学出身的,经济学的也可以,社会学的也可以,工科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有基本的功底和能力,不能等到博士阶段再来补这方面的基本功。最后,还要有点学术上的雄心大志,因为这是北大。这也是责任啊。 记:你希望招收的是潜心做学问的,而且有潜质有灵气的。你觉得你能通过面试就判断出这一点吗? 朱:在国外优秀的法学院,至少在美国的博士录取,都没有笔试,而由导师决定。这种做法在中国目前并不完全适用,因为中国目前社会诚信度不高,因此需要笔试制度来把关。但也需要有差额面试,这样才能让导师有所选择,在中国目前的条件下,这样的制度可能有利于激发教师培养学生的积极性。 记:你希望通过这个面试达到你这个考察的目的。 朱:对。比如问你喜欢哪本书,几乎每次招考我都会出这道题或类似的题,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真正读懂一本书,能不能从理论上把握。我考的是学术的思路和把握力。还有学术的想像力。孔子说,如果不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不是好学生。孔子就不太愿意教这样的学生。学者,是需要想像力的。苹果掉下来,别人都不会想到别的,为什么牛顿会想到地球引力?爱因斯坦为什么会想到人行走的速度假如和时间的速度一样,空间会发生什么变化?这都是想像力,我需要挑选出来的是这样的学生。 记:每个人都有因为自信而犯错误的时候,您觉得自己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偏见或者会有看错人的现象发生呢? 朱:完全可能。但这么多年来,在这个行当久了,我自认为看人的学术能力还比较准确的。他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知道他学术功底大致如何。当然,我完全可能因为这种自信而失误,可能我没有要的学生,十年之后会是一个杰出的法学家,但是我作为一个导师,我必须在面试的有限时间内作出一个合乎情理的判断。而不是等多少年后,作一个马后炮式的正确判断。 记:你的意思是,至少你在那天,没有看出来他未来成功的这个潜质或者特性。 朱:至少当时他回答的问题真的不能让人满意。 记:据我所知,您有3个名额,三名复试的考生你都可以要的。 朱:我可以全部录取,那么是皆大欢喜,后来的所有的质疑和指控都不会有了。 记:那您为什么宁愿空着一个名额? 朱:但如果都要,这反倒是我对学术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诚实。对于今天的学者来说,如果收了你自己认为研究能力不突出的学生,你自己当了好人,但花费的是国家的钱,老百姓的钱,这就是浪费国家资源。作为一个学者,重要的是学术品格,学术上一定要诚实。你要独立地对你所热爱的学术事业负责。这是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替你分担的。 记:面试会让人紧张。假如某个很优秀的学生,在面试时候因为紧张表现不好呢? 朱:是有这种情况,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不可能面试好几次,挑一次最好的作数。而且笔试也会有人发挥不好的呀。这都是没有办法的情况,年年高考都有的。而制度能处理的只能是一般的情况。 记:如果有人天生就表达能力不大好呢? 朱:本来我们考察的就是研究能力,并不是考他的表达能力。正是因为考虑到考生可能紧张,我们准备的题目都是相对简单的,没有什么偏题怪题,都是你应当能回答一点的,剩下就是好不好的问题了。 记: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么?比如某个学生笔试很好,面试很糟糕,你就不要他? 朱:我自己好像没有,其他教授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主要是以前的面试的成绩所占比例不大,只有10%。从这两年开始,学校才加大了面试的比例,达到30%,而且面试不合格,就不能录取。为什么加大了面试比例?就是曾经有学生背功好,或者是压题压准了,甚至不排除有作弊的,但面试实在不敢恭维。而且,往往有时笔试成绩也差距都不大,很难说差几分就哪个更加优秀,这些都可以而且应当通过面试来部分弥补。 我不后悔判他不及格 我不能说这个面试尽善尽美。但是,我是非常认真对待它的,而且我可以说,这个结果是公平的。我作出的这个决定是一个学术的判断 记:你在判这个不及格的时候,有没有犹豫过? 朱:当时我没有考虑这个因素。我当时考虑的就是,你面试能不能让我满意。你的表现不好,我就判你不及格。我只是针对你这次答题如何进行评判,我没有考虑到后来能不能录取的后果。 记:如果你当时知道会有今天的后果…… 朱:说老实话,如果真的考虑到今天,也有可能我们会手下留情。不过我觉得这种“死脑子”也可能是优点,如果评分时都考虑到个人的得失,或少一点麻烦,这实际上也是某种形式的对学术的不敬。 记:那你后悔吗? 朱:不后悔。过去就有过一些学生通过笔试,招来了,结果让老师都头疼,有的连论文都是老师手把手教他写,我还听说有的学校的研究生甚至要老师为他列提纲,让他把数据填进去就行了。可这些研究生拿到了学历,有的找到了好工作,有的升了官,有的当了大学老师,甚至当了教授,成为学术带头人;我认为,这对中国社会发展不利。如果我们学者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事实,没有勇气面对研究生选拔中的问题,我们就不是学者,就对不起北大,也对不起这个民族,就是不负责任。这是个社会转型的时代,人很容易随波逐流,但我是个理想主义者。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坚守。 记:即使事情对你不利? 朱:当时还没想这么多。不可能时时都想那么多的。不过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定要捍卫我心目中的学术自由。什么是学术自由?就要包括学者有权选择人才组织研究队伍。如果连我这样的选择都得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将来谁还敢面试淘汰学生?所谓的面试也就没有了意义,这会是中国学术教育体制的悲哀。学术自由,包括要捍卫自己的学术信仰。 记:你说过,你也理解甘德怀的想法,是不是这个面试的过程和结果,都是客观的公平的呢? 朱:我不能说这个面试尽善尽美。但是,我是非常认真对待它的,而且我可以说,这个结果是公平的。 记:你能够说自己问心无愧么? 朱:问心无愧。我作出的这个决定是一个学术的判断。 博士招考,导师权力还该扩大 学术的判断力从长远来看必须交给教授。个人觉得,中国著名的高校要逐步过渡到像英美那样的推荐制度,给导师更大的自主权 记:你是著名的法学家,又是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我相信托关系,递条子走后门的事儿你肯定碰上了不少,碰上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处理呢? 朱:其实,我就是一个普通学术人,在这个岗位,只是偶然。当然会碰到一些这类事情,个人的,我是不通融的;学校这方面有严格制度。但如果对国家、学校利益重大的事情,比方说港台学生,外国学生,高校师资培养,西部地区人才培养等,我也会按照学校的规定“开恩”。但这都得按正常的程序进行,完全不是我个人能够决定的。 记:在你了解到的周围的招博过程中,有没有出现过腐败的现象呢? 朱:就我所知,北大没有。但听说社会上有这样的情况。北大一直在逐步完善制度。比方说,不招在职生,比方说,限制导师的招生名额。如果一个导师每年招七八个博士,他可能就容易放松标准,但是当他只招一两个博士的时候,他就要想一想了,自己的信誉在哪里。什么是对老师的监督?考生笔试成绩通过没有这是一条;但更长远的是,这个导师在学术上的成果如何,他培养出来的学生质量如何。有了好学生,这才是最大“收益”。如果他培养了很多好学生,他就是名牌了。从长远来看,这也许是更重要的监督。 记:那你觉得现在中国的导师有没有发言权? 朱:发言权还较小。目前北大,是70%的笔试,30%的面试。而且我们在进行面试的时候也会面临着很多的压力,比如,笔试第一名面试较差,我们要不要录取?笔试第一名是否就一定研究能力优秀?第二名呢?都会有这样的问题。 记:现在的制度你觉得不太合理。 朱:不太合理。由于应试教育的传统太重了,有些学生就是拼命突击考试内容;有的有才华的,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很多时间准备考试内容,就可能落榜。其实这是把宝贵的社会人才资源给浪费了。不过现在的制度在目前条件下也具有另一方面的合理性。因为,在社会转型期,为了建立社会的信任获得社会的理解和支持,有时又不能不作出妥协。 记:你的意思是,导师的权力还应该扩大。 朱:个人看法是应当。过去师父带徒弟,就要挑自己看中的,自己看中了,他才有可能在他身上倾注心血。学术的判断力从长远来看必须交给教授。我也知道,教授当中也可能出问题,但是总体来说,你不能够因为教授当中可能会出问题,就完全不给教授选择学生的权力了,就完全委员会制,民主投票制。那么,是否今后学术都应当由民主来选举?创新,学术上任何创新,都不可能由民主来决定。创新就意味着它和别人不一样,就意味着别人还暂时不能理解它,如果大家都已经能理解它,它实际上就不那么新了。 记:你理想中的博士招考制度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朱:理想的制度和可行的制度是两回事。这就是我为什么基本认可中国目前的研究生选拔制度的根本理由。比如,理想的制度首先要有比较理想的教师,有更好的学术传统和学术评价机制,也还要有一个能够理解这些学术制度的利弊的社会环境。这些情况现在还解决不了,所以,从目前来看,面试只占30%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从长远来看,我个人觉得,中国著名的高校要逐步过渡到像英美那样的推荐制度:报材料过来,你做了哪些研究,发表了哪些东西,打算做什么研究,为什么值得做,有什么学术的创新潜力,然后由导师讨论、面试决定。 记:那你觉得适合中国国情的制度应该怎么逐渐改革? 朱:对北大、清华、人大、复旦这样著名的高校,应该逐步开展由知名学者推荐和考试制度相结合的招考制度,给导师更大的自主权。 记:但过于集中的权力又容易滋生腐败。 朱:所以笔试还得占一定比例,至于比例的大小,则可以逐步稳妥地推进。你首先要通过一个考试,但也要选好的学者推荐。要大家公认的学术、人品、学术鉴别力都优秀的学者;如果发现其中有不诚实的问题,今后就取消他的推荐资格,他的声誉也就坏了,在学术界就待不下去了。但是,首先要相信优秀学者,要给他们权力。比如杨振宁,李政道,他们如果选中了谁做自己的博士生,谁会怀疑他选中的学生呢? 记:现在这样的权威还太少。 朱:因此,要逐步在学术竞争中产生真正的学术的权威。现在,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还很少。但如果我们的社会没有这样的权威出现,我们的学术传统就很难形成,学术制度就很难形成,学术也就很难有大的发展。 朱苏力档案 1955年出生于安徽合肥。 教授 博士生导师 现为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 北京大学法学学士 美国麦克乔治法学院商法税法硕士 美国亚利桑那大学法律交叉学科研究博士 1999年-2000年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 2000年4月耶鲁大学法学院访问学者 著有《法治及其本土资源》(1996)《制度是如何形成的》(1999)《阅读秩序》(1999)《送法下乡》(2000)以及几十篇学术论文和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