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面向全班学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是怎样一种震撼，或是心痛？

　　11月19日，一个阳光很好的星期五。娄底一所中学高二文科班教室，第一堂课英语，谭正华老师缓缓走上讲台，沉默大约10秒钟后，几乎一字一顿：“我谭正华，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上跪天下跪地，中间只跪我的父母。今天，我给大家下跪了！”

　　说完，地板发出一声闷响，他双膝跪地。面前，是全班学生。(相关报道详见本报11月20日A06版、21日A02版)

　　几秒钟后，谭老师起身，离去。身后，是默默拭泪的班主任、嘘声四起的学生。

　　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他到底经历了哪些痛彻心扉的“挑衅和耻辱”？本报记者王欢 娄底报道

　　1

　　“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整个班都没有正气，让我觉得很伤心。”下跪事件发生5天后，一直躲着外人的谭正华，接受了记者采访。

　　事情源起11月18日课堂上的一次意外。

　　那天英语课，学生郑军和同学在玩五子棋，谭老师发现了，予以制止，对方不听，谭老师拿教鞭指着郑军，语气很重：“你们两个给我站起来”。然而，郑军伸手一把抓住教鞭。谭老师想顺势将对方拽起来，结果，两人拉扯到了一起。

　　拉扯中，谭正华感觉身后有人使绊子，他不慎摔倒，并被郑军压在地上好几分钟，直到班主任赶到。

　　“整个过程中，只有一名女学生喊了句‘郑军你别打了’，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人出面制止这一切，连言语上的表示都没有。”回忆这一情景，谭正华拿烟的手抖得很高，烟灰洒到桌上。

　　事发后，郑军的母亲被班主任请到了学校。

　　谭正华以为事情会朝好的方向走，没料到的是，郑军母亲说的一句话再次伤了他的心。在教师办公室，郑军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对儿子说：虽然谭老师也有错，但我觉得，你错得更多，所以，你要跟谭老师道歉。

　　“我哪里错了。他上课玩五子棋还顶撞我，我拿教鞭指着他，难道我错了？”谭正华很想说这句话，但还是忍住了。

　　就在这时，郑军班上另外一名男生刘波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鼓起掌来。

　　谭正华感到了羞辱：“这个世界是不是疯了？”

　　这天下班后，谭正华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自己不回家吃晚饭，想一个人静一静。

　　傍晚6点，他在学校附近餐馆点了份辣椒炒肉，没动筷子，心情还是很苦闷。

　　“我一直在等郑军妈妈给我个电话，希望她能安慰安慰我。可能，之前在办公室碍于儿子在身边，她不愿说些什么，现在，儿子不在身边，她为什么不可以说呢？”

　　晚上11点，谭正华接到了一个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的短信：谭老师，别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他以为对方是郑军母亲，赶紧回了一句：没事，孩子以后能好好上学就好。

　　然而，几条短信来去之后，谭正华才知道，对方并不是郑军母亲。

　　“明天该怎么办？怎么面对那些学生？转行？换班？”这位34岁的老师，一夜未眠。

　　不管哪种选择，谭正华都觉得很难。刚刚贷款20万买的房子、妻子和小孩的生活、会给学校领导添麻烦、学生会看不起自己……

　　从教8年来，他第一次对“教师”这个职业产生了动摇和困惑。

　　2

　　“落败的、被打断腿的士兵”

　　第二天一早，迟到了几分钟的谭正华，急急忙忙赶到办公室。校长、书记、班主任和当事学生都在。

　　校长说：“谭老师，等下上课时，郑军给你道个歉，这事到此为止。”

　　谭正华觉得很诧异，问校长：“你们怎么知道这个事的？”

　　事实上，谭正华并没有把事情报告给学校，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他说自己有过教训：5年前，谭正华是一个高三班级班主任，一次做眼保健操，发现一名男生看课外书，便走过去没收了对方的书，没想到，学生一拍桌子，“我影响其他人了吗？你算老几？”这一幕，刚好被学校领导发现。后来，学生被校方劝退。谭正华很愧疚：“他本来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后来，大学也没读成，参军去了。现在开了家公司，还经常给我打电话。”

　　现在，学校要郑军当众道歉，谭正华内心深处并不愿意：“老师和学生都知道，现在的检讨都是形式。他在课堂上给我道歉，是以一种英雄式的、胜利者的姿态在跟我道歉。这样的道歉，我不愿意要。”

　　身高1米80的郑军走上讲台，摇头晃脑地念着：“我对不起大家，耽误大家上课时间了……”

　　轮到老师讲话。谭正华走上讲台，沉默一会，说：“我谭正华，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说完，他双膝跪地。

　　他没有料到的是，台下发出的，是整齐的、对他不屑的唏嘘声。

　　回忆那一刻，谭正华说，自己“像个落魄的小丑”，“是个落败的、被打断腿的士兵”。

　　这位出身涟源农村，通过自己努力一步一步跳出农门、一直是家人引以为傲的34岁男儿，“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沦落到连男人尊严都不保的田地”。

　　之后几天，谭正华照常上课。他发现，不管是当事班级，还是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纪律都比以前要好很多。这让他感到欣慰。

　　与此同时，网络上争议声四起。甚至，平时跟他要好的同事，都非常不理解，认为“没必要、不值得”。

　　同在学校任教的妻子李文得知情况，不相信丈夫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他那么爱面子，怎么可能？那等于要了他的命。”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下跪事件当晚，妻子望着满脸倦容的丈夫，哭了。

　　3

　　“你只能去适应这个社会”

　　2002年，谭正华和同班同学李文大学毕业后，双双来到这所学校任教。

　　李文记得，上班前一天，丈夫跟她说：“我要带最好的班，做最好的老师。”

　　任教8年，谭正华给学校领导的印象不错，“工作很认真负责，带的班级管得也比较好”，在学生眼中，这位帅气的老师，“总喜欢把风衣领子竖起来装酷”。

　　但是，他们夫妻俩的日子过得并不“酷”。

　　他们至今还挤在学校一栋破旧筒子楼里，家里值钱的摆设，是一台新买的冰箱，和一台可能信号不是很好的29英寸电视。今年，他们在娄底市区买了一套房，90平方米，贷了20万元款。这对于收入并不高的教师家庭来说，不是小钱。

　　筒子楼房间墙壁上，贴着谭正华用A4纸打印的《三字经》，他说，每天早上，都会带5岁的女儿念上一段，“这是老祖宗的传统美德，不能丢”。

　　“我读书的时候，老师多光荣多伟大啊。我妈教训我，我还敢顶她，但是，老师教训人，谁敢顶嘴。”

　　唯一的一次，谭正华读高二时，上课插了老师的嘴，事后又忘记交作业，因此，被撤了数学课代表职务。“那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不想上数学课了，高三段考，我的数学只考了29分。这件事影响了我的高考，乃至整个人生。”

　　“所以，我觉得，一个好的老师，不应该给学生留下遗憾。作为一名老师，我尽力让自己做到。”

　　然而，现实中，谭正华觉得“越来越无力”。“现在的高中生，大多是90后，个性十足，非常自我，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加上是独生子女，家长和社会都惯着了。”

　　“这样的后果是，别说打，批评都不行。小孩子会回家告状，家长闹到学校，然后网上一炒，事情就不可收拾。”

　　谭正华说起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一次，他跟一个朋友打电话，中途听到朋友女儿向爸爸告状，这个朋友在电话中大声说：“老师怎么可以批评你？下次还批评，你就告诉爸爸。”谭正华听了，很生气，跟朋友说：“你不能这样教育孩子，你至少应该问，老师为什么批评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袒护孩子？”

　　这种情况，谭正华说，他“慢慢也习惯了”，“你只能去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这个社会适应你”。

　　“假如还有学生在课堂上玩五子棋，你会怎么做？”记者问。

　　谭正华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没有想过。我不会大声让他们站起来。可能，我会给他们使眼色吧。”

　　(应当事人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记者手记]

　　那个简单、纯真的年代

　　接受记者采访3个小时，谭正华从始至终都没有提“下跪”，必须要说到时，他会用“那个举动”代替。

　　他说，自己不后悔，至少，通过“那个举动”，他的目的达到了，“现在，班级纪律好多了，以前不做笔记的，现在做笔记了。小声说话的几乎没有了”。

　　下跪那一瞬，谭正华可能没有想过这些。这位学生眼中“风衣领子总喜欢竖起来装酷”的老师，在那一刻，选择了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诠释师道尊严——他的这一跪，与其说放下了一份尊严，不如说，他是在试图挽回。

　　“呜呼哀哉！我们的老师，竟然需要用下跪这种方式，来挽回学生的良知，来告诉他们教师的不易，来告诉他们好好上课其实是为了自己！”有读者拨打本报热线说。他和谭老师一样，一定在怀念自己的学生时光。

　　那个简单、纯真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