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女博士 想结婚怎么这么难

我一个女博士 想结婚怎么这么难
2019年05月24日 06:30 澎湃新闻

  我刚认识程老师那年,她29岁,整天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那时候我觉得她有些矫情,故意把自己的处境形容得很惨,毕竟很多女孩子都会这样抱怨。六年过去了,她到现在还是一个人。每次想到这个,我都会莫名感到愧疚。

  和程老师的相识,开始我入职那年的七月。按照省教育厅的规定,全省大学教师入职前要集中进行半个月岗前培训。

  我们学校是每年岗培的定点机构,暑假里天气闷热,每间大教室里都坐了100多人。台上的老师照本宣科念讲义,下面没几个人认真听讲,大家都低头安静地刷手机、打瞌睡,用我们班主任的话来形容,他每次踏进教室,仿佛来到了秦始皇兵马俑的墓坑。

  不久,班主任便动员班长组织了一场聚会。这种聚会,除了活跃班级气氛,还有一个最主要的目的:为班级里的单身男女牵线搭桥。

  吃饭的时候,很多人都还很拘谨,等班长过来说KTV包房可以入场了,一群人呼啦全站起来。相比吃饭,唱歌的确更容易让人放开一点。

  我和一个老师走在后面,边走边调侃前几天刚认识的医学院的杨老师。他是一个大龄单身男博士,34岁了,还没有恋爱过。

  我说:“刚才吃饭时杨老师真够积极的,一会儿给左边的夹菜,一会又搭讪右边的。”

  和我一起的老师说:“他屁股底下装滚珠了。”

  说罢我们哈哈大笑,他又接着说:“不过他右边那个姑娘对他好像也有意思呢!说话时两眼都放光。”

  我对那个女老师的相貌没多少印象,只记得她穿了件胸前闪着亮片的短袖衫,体型稍胖。

  没想到我们坐到包厢不久,这位女老师再次亮相。

  班长为了搞活气氛,怂恿隔壁包间的人做游戏,输了的老师要到我们房间挑一个单身异性朗诵情诗,还要邀请她唱歌。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男老师冒冒失失推开我们包间的门,后面跟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大张着嘴笑着。

  男老师环顾四周,走到穿着亮闪短袖衫的女老师面前,掏出手机念了一首《蒹葭》。在大笑声中,女老师羞红了脸,双手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接着,我们也跟着新来的一群人,朝这对紧张的男女齐声喊起来:“来一首,来一首!”

  我原本想,这位女老师肯定会唱邓丽君的歌,没想到她清了清嗓子,唱了首《青藏高原》。她嗓音十分嘹亮,在场的人都震惊了。我忍不住问身边一位女老师:“这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吗?”

  她回答我:“哪儿啊,这是理工大学教计算机的程禾老师。”

  那次聚会最终促成了多少对情侣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次之后,很多人都和程老师成了朋友,这其中也包括我和那个“眼镜男”老师。

  后来熟悉后,我和程老师的共同朋友方老师回忆起这件事,方老师对我说,那天程老师并不紧张,因为在这之前,她早已把相亲当做了家常便饭。

  只是——方老师强调说,程老师长了一张天生不适合相亲的脸。她的五官都没有特点,身材也圆圆胖胖的,像一杯不会烫手的温水,人人都会想和她成为朋友,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多想法。

  方老师这样说,我悄悄瞟了她两眼。她是四川人,比起程老师,她要精致得多:皮肤白,线条好,说话也讲究情调。

  的确,我想,或许这才是大众眼里的“女人味”。男人见到这样的,总是不愿意离开,想和她产生点儿什么联系。

  二

  岗培结束后,原本一起培训的老师们分散到全省各地的高校,联系逐渐变少。只有程老师和方老师,因为租住的房子离得近,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聚一次。

  方老师家是本地的,我和程老师都是外地的,因此对于初始阶段结下的友谊特别珍视。程老师有一次还把她妈妈打来的电话递给我,接通后,阿姨坚称自己的女儿“又傻又笨”,嘱托我一定要照顾好她。

  我们仨的聚会有时会因为程老师的原因推后。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给她介绍相亲对象,见面都是排在周末。出于好奇,方老师和我经常在微信群里问她相亲对象的情况,进行到哪一步了等等。有时我们过于八卦,会让她直播相亲的进程。

  程老师从不敢开视频,偶尔也偷拍些照片发到群里,要么是一条胳膊,要么就是旁边座位上的背包。

  和她相亲的男生从事各种行业,有私立医院的医生、咖啡馆老板、国企员工、市委领导的司机。有一次她告诉我们,自己见了一名狱警,对方还邀请她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

  我和方老师虽然也是单身,但没有程老师这么着急。在大学快毕业时,程老师曾经谈过一场“只拉过手”的恋爱。毕业后异地,两个人很快便分手了。后来一直到博士毕业,她也没再邂逅一段感情。

  到了程老师接近三十岁,家里人都担心她落单,拼了命似的,动员周围的熟人给她联系相亲。

  听程老师讲她的奇葩相亲经历,也是我们聚会时的一道“硬菜”。程老师说她很纳闷,明明每次相亲前,介绍人都会强调这位男士“很靠谱”。但事实上,大部分人连基本的素养都达不到。

  工作刚定下来的时候,一个同乡介绍程老师认识了一位银行职员。两个人没有看照片,约好在学校门口见面。大概这位男士先前对程老师期待很高,见到后感觉落差很大,失望的神情溢于言表。但他碍于介绍人的面子不好发作,便提出请程老师吃饭。

  结果两人一路走着,路过烤鱼店、潮汕砂锅粥、日本料理,他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程老师猜出他的心思,缓缓地说:“我知道前面有家兰州拉面,我们去那里吧,AA。”

  还有一次,她认识了一位国企员工。男生很本分,话不多,父母都是市里某局的中层领导。见了两次面后,对方邀请她去家里吃饭。程老师有些坐立不安,毕竟她家是工薪阶层,对方父母都是公务员,不知道去了该怎样表现。

  她在群里向我和方老师求助,关于穿衣打扮,关于吃饭时的注意事项。在我们的鼓励下,程老师踩着并不习惯的高跟鞋,出门打了一辆出租车。

  下午两点多,她在群里发来两个字:心累。方老师问她怎么了,她随后发了一条语音,听得出带着怒气:她和男生以及他的母亲坐在客厅聊天,他姐姐的女儿在旁边做作业。其间他母亲问了程老师本科、硕士、博士分别毕业于什么学校,有没有拿过奖学金。

  后来,那个小女孩有两道数学题不会解答,男生的母亲便让程老师帮忙讲解。有一道题她看了半天,竟然没有思路。程老师慌了神,把练习册递给相亲对象。没想到,他的母亲突然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你这个大博士都不会,我们怎么可能会呢?对吧。”

  我和方老师听她讲完,都有些气愤。方老师一口咬定这个外甥女做作业就是安排好的剧情,目的就是考验程老师是不是具备做“家庭教师”的资质。

  “他们明显是想提高家庭基因,找个能辅导孩子的儿媳妇!凭什么博士什么都得懂?”方老师为她打抱不平。程老师却先软了下来,检讨说太丢人了,出门就知道该怎么解答了,怎么当时一点都没有思路呢。

  透过屏幕,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努力想要讨好别人却又毫无对策的小女孩。

  其实我和方老师一直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大学老师,学识和人品都很优秀,却偏偏找不到懂得欣赏的男生。

  后来,方老师有一阵子给程老师出主意说,或许她不太注重打扮。

  第二天。方老师热情地领着程老师去做头发、打耳钉、买衣服,还把程老师焕然一新的形象照发到群里来。我笑着说好看,其实觉得浓妆艳抹和程老师不相称,她就该清清爽爽的,保持知性大方的形象。

  或许是没怎么经历过感情的起起伏伏,相亲以外的时光,程老师还是会表现出少女感的一面。她和我们一起逛街,见到摩天高楼上悬着钟汉良的巨幅海报,会捂着嘴立在那儿,大叫“真帅呀!”

  在KTV里唱歌时,程老师会点梁静茹的《宁夏》,专注地握着麦克风,陶醉在歌曲营造的氛围里。有时候收到学生送给她的贺卡,她也会在群里给我们炫耀,发到朋友圈:值了,就算这辈子只有学生和教学事业,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话是这么说,有人给介绍对象,程老师还是来者不拒,每次都像做一套新试卷一样,认真对待。

  化完妆,穿上那件比较显瘦的深色蕾丝边套装后,她如常发来一条信息:“不管是死是活,我出发了。”

  三

  有时,我们一边听程老师说奇葩相亲经历一边大笑,她对我们表示不满:“你们还是不是朋友,为什么你们不给我介绍个靠谱点的?”

  那天,程老师又一次给我们吐槽相亲的白领总拿她和前女友对比。方老师呷了口奶茶,鄙夷地说,程老师亲戚和朋友介绍的人,档次都不够高。她直接发动她妈联系了一个在中科院某所工作的科研人员,是她妈同事的儿子,也是博士学历。

  程老师和他约在咖啡厅见面,回来后很激动地说:“还是有共同经历的人聊起来轻松愉快。我们从研究的项目一直聊到中国的教育问题,还谈了谈最近看的书和电影,他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我和方老师都为她感到高兴,方老师还得意地让她请客吃饭。然而到了晚上,方老师给我发来信息:“我……我觉得好对不起程老师啊!那男生的妈妈给我妈打电话,说程老师年龄太大了,他们还是想找个25岁以内的。我怎么给程老师说,真开不了口。”

  “这些贪恋美色的老男人啊!”我狠狠地骂出了声。

  这件事之后,我和方老师鲜有聊起程老师的相亲对象。群里的聊天也冷淡了一段时间。

  工作的第二年,我的一个朋友也来到这个城市工作,见面时跟我说,工作定下来,他特别想有个家庭,让我帮忙留意。我脑子里第一个浮上来的就是程老师。

  当时方老师正和一个搞动漫的工程师爱得难分难舍,程老师整天在群聊里自怨自怜,说她的王子可能在接她的路上“过劳死”了。

  我打开程老师的朋友圈让朋友看照片。他一边翻看,一边说:“还可以啊,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类型的。”

  我心中暗喜,便把他的微信号发给程老师。凭我的了解,这位朋友性格沉稳,比较注重精神层面的交流,他们互相吸引的几率应该比较大。

  过了两周,程老师告诉我们,她“好像恋爱了”。

  程老师的朋友圈开始像其他小女生的一样,发一些抹茶点心配咖啡的照片,或者是大半夜分享一首《身骑白马》。

  我和方老师轮番在底下评论:真酸。

  那段时间因为迎接本科教学评估,我们都很忙,有一阵儿没聚会。直到突然收到方老师的结婚邀请,让我俩“五一”去她的家乡参加婚礼。

  我和程老师约好在客运站集合。那天下午,远远地看见她,我有些意外:自从听了方老师的建议,程老师一向是淑女的打扮,红色上衣配黑色裤子,或者黄色绿色的格子衫,这次却穿了件宽松的白衬衫,灰色九分裤,显得有些清新淡雅,但又有说不上来的沧桑感。

  我笑着问:“这是有男朋友之后换风格了?”

  她也笑,却笑得很不自然:“他说这样不张扬,有内涵。”

  上车坐了一会儿,我才得知:他俩冷战好几天了。

  相处久了她才发现,我朋友在很多事情上特别强势,几乎想要安排她所有的生活,这让她觉得压抑。尽管脾气好,长久窝着火也不舒服,她连每天晚上跑步的习惯都丢掉了,换成了陪他聊天。

  程老师眼圈有点红,“有时候想想,还真不如单身轻松自在。一个人是会孤独,但至少是明目张胆的,不像现在,连孤独都是偷来的。”

  婚礼在第二天举行。方老师忙着仪式彩排,匆匆和我们打过招呼,接着去联系第二天的化妆。晚上吃过饭,我和程老师在宾馆外面的街道散步。邛崃是一座美丽的小城,尤其是在夜晚,整个城市都睡着的时候。

  路灯的光洒在我们面前的小路上,使人内心宁静。程老师突然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就是在这里发生了美丽的爱情故事。我也才想起来,刚才走过的那个广场叫“文君广场”。

  我们找了个湖边的石凳子坐下来,望着水里粼粼的波光。我央求程老师唱首歌,她问:“想听什么样的?”

  我说:“只要不是《青藏高原》就行,太晚了,大家都睡了。”

  她笑着捶了我的肩膀,说:“让我想想。”

  还没等她想出唱什么歌,从远处走过来一个男的,沿着湖打电话,朝着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吼着。他讲的是四川话,好像是在和女朋友吵架,连问了几句:“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

  我和程老师在那里静默着,过了一会儿,她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四

  方老师婚礼一个月后,我因为读博从学校辞职,离开了这座城市。

  走之前,程老师和方老师在一家火锅老店给我送行。程老师说,以后不管我想不想她们这些朋友,都会想念这里的火锅。

  我笑着端起一杯豆奶:“怎么可能不想你们。等你办婚礼了,我还要专门回来吃喜糖。”

  像是一语成谶——在我离开半年后,群里传来一个消息:程老师马上就要结婚了。

  新郎是一名律师,研究生学历,比程老师大五岁,长得一表人才。这次是程老师的领导介绍的,男方家里对程老师的各个方面都比较满意,第一次见面就催促赶紧把事情定下来。

  方老师讲了一个段子:刚认识不久,程老师去男方家里做客,恰好赶上外面下小雨。男方的妈妈再三嫌程老师穿得少,从卧室拿出一件呢子风衣,说:“这是我刚结婚时,你叔叔从北京买给我的礼物。别看好多年了,特别暖和呢!快披上。”

  这无疑是在向程老师表达最殷切的希望。我向程老师求证,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们俩还没好好了解对方呢,他妈妈太心急了。”

  和男方家长一样着急的还有程老师的妈妈。她和这位亲家母成了微信好友,串通好了每天催促程老师早点结婚。

  他们两人一个38岁,一个33岁,家长竭力想把遗失的那几年找回来,把所有的程序尽可能压缩。刚认识四个月,两人便在男方父母的安排下,去海南拍了婚纱照。

  拍完婚纱照,原定的是两家父母见面,商量订酒店、迎亲送亲的流程。但两人从海南回来的第二天,程老师发现男友突然不见了。电话显示关机,程老师和男方父母用尽了各种办法,联系了身边所有可以联系的人,也没有他的消息。

  程老师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晚上打开微博,看到对方发来的一条私信,扑通直跳的心才彻底静下来:“我不想这样草率安排自己的一生,你应该也是。我想出去躲上一段时间,如果有什么得罪你的,对不起了。相信我是为大家好!”

  和我们讲述这件事时,程老师用了最平和的语气。安慰完父母,她说她很佩服那位男士的当机立断,阻止了这场闹剧。

  事后,两个人还是微信好友,但再也没有聊过天。程老师偶尔还去他的朋友圈看动态,有时也带着莫名的惶恐,看对方是不是已经把她删除了。

  有一次程老师说,她真羡慕这个男人,可以自由地从不舒适的关系里抽身。

  “像鸟一样飞走了。”她说。

  经历了这样一场闹剧,我们都以为程老师会心灰意冷,就此消沉。没过多久,我看到她更新朋友圈,参加社区知识普及的公益活动,她给坐在台下的中老年人讲计算机的操作知识,眼里看不到一点落寞。

  我问她,周末这么清闲吗。她半带玩笑地抱怨说:“大把的时间没有地方抛洒呀!方老师现在一门心思用到她男人身上,也不管我死活了。”

  我们的群聊偶尔还有互动。程老师过了35岁,已婚的我和方老师都懂得分寸,再没在群里问过她有没有再相亲。

  她们俩偶尔在群里发各种牌子的女性化妆品,眼霜、睫毛膏、粉底液、眼线笔、唇彩,还有很多我闻所未闻的瓶瓶罐罐,一般是方老师推荐,程老师被她安利。

  抱怨一天天变老带来的苦恼,是两位女士不变的话题。方老师说,现在想在朋友圈发个自拍太需要勇气了,用美颜相机再使用美图软件,最后看看,还是算了,别出来吓人了。

  程老师连声赞同,说她如果想臭美发张自拍,一定会在八张风景照的最后一张放上自己,或者直接放和一群人的合影,以免被人笑话。我忍不住在她俩的聊天后面跟了几个大笑的表情。

  真正频频在朋友圈里发自拍的,是我教过的那些女学生们。她们大都刚毕业,不过22岁左右,看得出皮肤相当水灵,眼角也没有任何细纹。

  在45度角的镜头底下,她们可怜楚楚地运用眼睛、嘴巴和手势,摆出可爱的造型来。每当有人在底下评论:大美女!好美呀!她们就会叹着气回复:唉,哪有啊。老了,感觉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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