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市顺义区,罗世伟绝对是家长中的异类。这里以出产专注带孩子的“顺义妈妈”出名。儿子上学这几年,他在家长里从未见过同类。他猜测那些爸爸“都忙着赚大钱去了”。
中国家庭的一个传统是“男主外、女主内”:一天开启之时,父亲们推开家门走向工作和社交。
但这不是罗世伟的早晨——他的角色是全职爸爸。早上7点,他的首要任务是把上小学的大儿子喂饱、穿戴停当,送上校车。儿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黄色校车门后,刚过3岁的三胞胎女儿的清晨战役又开始了。
4个孩子的家里,随时都可能发生破坏或建设。积木搭建成城堡;友谊突变为争端;一餐饭完结又要准备下一餐饭;刚刚收拾过的房间,不一会儿仿佛又经历了一场爆炸。
父亲的角色外延正在扩展。他已经不必是刻板印象中养家糊口的人。一个父亲般的意象甚至不必与性别和血缘相关。现代神经认知科学显示,父亲激发的情感反应能在孩子的脑电图和核磁共振图上显示出来。
而在顺义的这个家庭里,这个男人正在努力摸索作为父亲的内核。
选择
这是罗世伟舍弃全职工作的第三年。除了每周有一两天需要处理和自己创业项目有关的事情,他的时间属于家庭。
罗世伟说,自己没有什么“伟大的牺牲”,“普通人嘛,每一步都在找当下最划算的选择,被生活推着走,转头才发现自己到了现在的地方。”
三胞胎的到来带来了第一个选择。罗世伟接到妻子短信时正在上课,他报了北京大学(分数线,专业设置)的一个在职研修课程。短信开头是“你不要紧张”,跟着是一张B超图片,没尾巴小蝌蚪似的3个小家伙挤在一处。那是他的女儿们,个个都健康。
他在未名湖边坐了一中午,孩子带来爱,也带走钱和时间,他不知道怎么选。医生建议实在为难可以只留下一个,他问:哪一个呢?
分散在祖国各地的大家庭成员加入了讨论。最终,90岁高龄的祖母的喜悦给了罗世伟夫妻决心。听说三胞胎重孙女的消息,老人从躺椅上跳了起来,挥舞双手,高声唱起了少年时代学习过的《儿童团团歌》。
3个女孩出生后近一年,一名家长留在家中照料的需求变得格外迫切。
罗世伟夫妇几乎没有太多讨论就达成了共识:在国际学校分校做中层的妻子保留工作,罗世伟暂停自己的创业项目照顾家庭。
他们已经算好:教育的机会比收入要有价值。教师家属能享受学费的折扣福利,入学也有优先权。4个孩子都没有北京户口,妻子就职的国际学校是他们面前最有吸引力的教育选项。
在“一切为了孩子”的方针指导下,罗世伟的父母和岳母从四川和浙江老家来到北京,每人负责一个女孩的具体起居。出于管理方便和女孩们感情的因素,3位负责人互相不调换任务。罗世伟主抓儿子的学习,充当了家庭团队有序运转的主轴。
罗世伟决定回归家庭的那一年,更多家庭作出了与他不太一样的选择。当年,中国下一代教育基金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儿童国际夏令营”中国总部等联合发布的《中国家庭教育现状》白皮书称,父亲主导孩子教育的中国家庭不到两成,父亲介入家庭事务的比例也远远低于母亲。同时,有相当数量的孩子在经历隔代养育。
每天早晨,罗世伟带3个女儿去公园,附加3个小书包,3个水壶,干湿纸巾、零食、玩具若干。3个小孩叽叽喳喳,整体前进的同时围绕他做天体运动,他则不时将脱离轨道的某个拉回来。外出后是室内项目,唱歌跳舞——中文歌英文歌均有,读绘本,玩玩具,然后才到午餐时间。
他不喜欢让三胞胎有一样的穿戴,“她们是3个不同的个体”。很多时候,这个家长克制地做着儿童世界的见证者,而非主导者,让小孩自己解决问题。一架蓝色玩具飞机曾引发大姐和二姐的激烈矛盾,她们一个暴躁,一个敏感。大姐不耐烦,率先放弃,而没人与自己抢夺显然也削减了二姐的兴趣。作壁上观的小妹适时入局,成为小飞机最终的主人。
客居他乡充当育儿劳动力,父母辈碰撞在同一屋檐下。罗世伟的爸妈出身农村,而岳父母家久居城市,双方都在磨合生活习惯。他需要两边说好话。老人最易愧疚,小孩偶有磕碰都让他们自责,也总担心自己跟不上当前的育儿新理念。他又不时要做他们的鼓励师。
最麻烦的是和孩子生活相关的无数个选择题。他长驻家中,总做法官,给出的说法从来都是“都好”“都行”。“家里的问题,最大的麻烦就是不止一个正确答案。”罗世伟想得挺明白,“选什么都差不了太多,人舒心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他10年前考到北京的大学时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活。夫妻俩双双通过高考跳离出生地,一步步跃迁,够着了“中产的中低层”。
他的背后是一个正在兴起的群体。瑞信发布的《2015全球财富报告》显示,在中国,人均拥有财富5万至50万美元的成年人达1.09亿人,占全国成年人口的11%。在这个收入区间里,中国的人数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都多。
这个群体呈现出对教育分工的全新态度,甚至不再拘泥于“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构成。2016年,艾瑞咨询调查了1015位家庭年收入在人民币30万至50万元的家长。他们之中,父母共同负责教育、母亲负责教育、父亲负责教育的比例分别是27.3%,42.7%,30%,几乎三足鼎立。
算计
至今,南京40岁的陈塔(应受访人要求化名)做全职爸爸10年了。
他有两个孩子,男孩读高二,女孩读初三。两个孩子一早就上学,妻子上班,早7点到晚6点,他支配整个家。
只有全家的晚饭让公寓短暂热闹一阵。孩子们又进入各自的房间,关上门,做作业,偶尔也打游戏。他和妻子压低电视的音量看一会儿。
公寓靠近“南京市第二好的高中”,方便长子上学,100多平方米。书柜置于客厅,人人可以翻阅。没有书房。因为他在哪里读到过,书房是男人逃避生活的地方——“也不真看书,就钻进去,小孩哭声、老婆做饭的油烟都不管,饭端上桌才出来。”他不允许家里有这样地方。
但他并不严格反对此类行为,婚后20年的岁月里,他也有坐在车里不立刻上楼的时刻。不过,待够一首歌的时间,“差不多就行了”。
在家这10年,他在厨房的地位已无人可撼动。他下馆子尝两口,回家就能复刻出一样的菜。炸鸡是家中餐桌上一道“较为简单”的料理。“只需要”买好鸡脯肉,擀面杖锤松,与米饭、蒜泥、酸奶、一点日式酱油和白胡椒同入塑料袋密封,腌制至少半小时,两面蘸面包糠,下油锅。最好有厨房温度计,油烧热到170摄氏度,再维持在160摄氏度。佐餐可以有包菜,一片柠檬。
“爸爸,你能不能不要再做炸鸡了。”两个孩子有一天和他摊牌,“你这样我们永远没机会点外卖。”
陈塔说,他回归家庭,其实就是一笔经济账,可兼任“厨子、司机、家教、保姆”。在南京,这些职位单独一个都意味着每月5000元以上的支出,“上不封顶”。“况且我比他们做得都要好,教育程度摆在那里。”陈塔说,“而且,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嘛。用心程度就不一样。”
职位的背后是刚需。陈塔说,“因为素质教育”,大部分学校下午三四点就下课,“996”工作的家长正常上下班根本无法接送。已经不是过去年代,他认为“没有人敢”让小朋友脖子上挂着钥匙自己走过城市的红绿灯口。
陈塔两个孩子的同学家庭中,一些真的雇佣了这几类人。有的家庭在追求同等效果时采用自己人节省开支。上一代充当了马前卒,也渐渐显示出不足,“教育理念太落后了”。妻子是紧跟着顶上的。陈塔儿子的班上,全职太太占了家长的三成。罗世伟熟悉的家长里,则有一半以上是全职太太。
上海松江,女作家毛利和他的丈夫陈华椋则达成了“爸爸回家”协议。那是2018年的一个周末,夫妻俩相对坐着,一人一台电脑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毛利的一本书刚刚卖掉了版权,收入100万元,“有底气过一点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提议,不如丈夫辞掉工作回家全职带小孩。
陈华椋不假思索说“好”。他以为那是一个玩笑。毕竟,“哪对夫妻平时不开开辞职的玩笑”。毛利又问了一遍。陈华椋从屏幕前抬起头。
他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长期与妻子分隔两地,每月只有几天回到上海家中。儿子艾文在手机那头长大,还有一年就要升入小学。父子俩几乎日日都要视频通话。其实哪有那么多话聊,小男孩低头玩着玩具,间或蹦两句见闻,陈华椋就看着他玩。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损失。岳母和妻子合力带娃,他只知辛苦,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辛苦。“那些辛苦本该也是属于我的。”他说,“虽然是辛苦,但没有经历,人生也不完整。”
他想了一会儿,“最多一分钟”,然后又说了一遍:好啊。第二天,他坐高铁回到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
毛利依据陈华椋上一份工作的薪资水平,给他出了两万元每月的全职爸爸“工资”,有需求可以申请追加预算。她觉得这很划算,100万元至少可以发上3年。这些钱将保障家庭每日吃喝开销,儿子的玩具和练习本,以及丈夫的劳动付出。
陈华椋忙前忙后时,她心安理得窝在一个角落写稿不去帮忙。她如今处在传统故事里丈夫的位置,她不想像他们一样,所以“工资”得发厚一点。她曾在自己的文章里多次讽刺过他们:宣称养着全家,其实妻子劳动折算的市场价值远远高于他们的供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一点”。
她觉得,有些人可能天生不适合育儿,比如自己。不如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一个家里,“有人出钱,有人出力,没有输赢”。
焦虑
陈华椋职务里最重大的一项任务,是筹备艾文升入小学。
夫妻俩希望艾文能进入国际学校。踏入校门的流程和应届生找工作差不多:准备简历,资料初筛、笔试、面试,不仅面试学生,还要考家长。陈华椋也像所有求职期的大学生一样,关注了20多个学校的微信公众号,以便随时获取信息。
艾文被套入崭新挺括毛呢料子的三件套西装,拍摄了人生第一张简历照片。陈华椋花了一晚写800字阐述儿子的优点,这让作家妻子自叹不如。在毛利眼中,小小的孩子有时十分难缠,可以为获得一颗糖手段频出,且十分擅长与家长理论。对此,陈华椋写道:最宝贵的是,他经常能指出长辈的一些错误……我们用这种方式共同进步。
“我这样写,是因为我真的是这样看他的呀。”陈华椋说。
艾文不爱背古诗,也尚未在数学或写作上展现出什么异于常人的天赋。他迷恋了一阵葫芦丝,坚持天天练习。还有一阵子,陈华椋迷惑于高尔夫少年英才的美梦,向毛利申请了两万元报名参加了两轮相关课程,成功让儿子学会了挥杆。
小男孩的精力贡献给了发呆,捡贝壳,坚持在每一趟旅行里去遍能去的所有海滩。他的热爱大多与升学无关,包括爱一切虫子。陈华椋为这份热爱骄傲,“你知道蜗牛的眼睛长在哪里吗?我儿子知道,他观察得很仔细,画得也很清晰,就在较长那对触角的顶端。”
但他还需要说服学校理解儿子的宝贵。国际学校定期举办校园宣讲,类似公司招聘开宣讲会。最忙的时候,陈华椋一周要跑一家学校,参观校园,听听办学理念,顺便分析揣测哪些特质能获得主考官的喜爱。
有一次,一位校长的演讲让他心潮起伏几乎要大声叫好,关键词包括“个性”“关怀”“身心发展”。演讲结束,家长将负责招生的老师团团围住,老师开门见山:数学什么基础?英文到什么程度了?练过钢琴吗?
更难熬的是面试。孩子们被领去一间大教室,家长则在另一间。孩子们的活动间有休息时段,能看动画,吃零食,一切都安排得像一场游戏。而家长们听着音乐声和笑声传过来,极力辨认着自家小孩的声音。除了熟人能简单聊几句,他们全程沉默,人人盯着挂钟,他心中两个词轮番闪现:“成功”“淘汰”。
似乎一整个新兴群体都在为孩子而奔忙。艾瑞咨询2016年的调查显示,他们都生活在一二线城市,超过九成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一半以上是中高管理层及专业人士。这些家庭里,超过一半以上的子女在上课外辅导班,78.9%在子女课外学习上投入万元以上,而95.7%希望子女能接受“个性化教育”。
爱、金钱与孩子
上海的陈华椋正在努力踏上的升学之路,南京的陈塔已经走到了后半程。
陈塔的长子从小成绩不错,考入了重点高中的提高班。作业又多又难,他见儿子夜夜奋战到零点后。重点班的家长们维持着疏离的礼貌,两年间只集体活动过一次,还是学校硬性要求。微信群很少对话,家长们最常见的发言是“收到”。在陈塔看来,老师面对家长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陈塔的女儿在一家并非顶尖的中学普通班就读。在这个班的微信群里,老师的声音是“崇高的”。逢年过节,大段抒发的感谢师恩一次性耗费着几百朵微信表情里的玫瑰花。有一次,老师在群里请求帮忙打印材料。几分钟里,已经有3位家长抢先表白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又过了十几分钟,一位之前一直没发言的家长现身:材料已打好,他已开车到了教学楼外,烦请老师出门拿一下。
“其实也是没有办法。”陈塔还挺喜欢普通班的这些家长,“都是为了孩子。”他被推选为家委会主席,一学期要组织好几次聚会。席间热烈,无话不谈,一位爱穿皮衣的老板坚持要给每个人敬酒。没有人知道陈塔是全职爸爸,他也觉得没必要特别表明。
在北京顺义后沙峪,整个社区的功能都被简化成了两个:上学和睡觉。成排别墅每栋造价可达8位数,少有超过3层,屋顶鲜艳,屋主中不乏明星的名字。千万房产环绕着的是几十家国际学校。配套的购物娱乐设施不过寥寥几家。路标几乎都是中英双语。还有1个月才到圣诞节,不少人家已经挂出装饰彩灯来。
这里是北京市居民平均收入最高的区域之一,而财富已经作出表率:投资孩子。这里有自己的节奏:4月底录取信寄出,在那之前是安静的竞争,之后是热闹的学习。而7月和12月后有一段时间,这里会突然安静许多,孩子们跟随家长离开度假,“开阔眼界”。
接送孩子的家长有的一身Prada,也有的身着看不出牌子的T恤短裤。罗世伟见过一位母亲当众崩溃——她看不懂女儿用英文表达的作业要求。
罗世伟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和小伙伴手牵手,在清晨的雾气里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学校。父母都是农民,不懂为小孩筹划,只知读书能改变命运。他的午餐通常是一个红薯,凉的。
他在后沙峪的别墅群里租下公寓,要给孩子描画一番不同的生活。
罗世伟的大儿子在班上成绩并不算最突出。一个不到40人的小班按照成绩分成了近10个小组,每个小组进度不同,男孩儿从未感到被抛下。他每天的作业包括收集资料研究课题,做好PPT在班级演示,培养科研能力的要求“不亚于普通大学生”。“万圣节”时,老师带领着奇装异服的小朋友,参与双语派对,要糖果。
也有略感错位的时刻。假期结束,班里的小朋友谈论着在瑞士滑雪,或是在欧洲逛了一整个假期的博物馆。而他的儿子去了一趟九寨沟。
《爱、金钱与孩子》一书中说:调查数据显示,相对于极高收入和低收入群体,中产阶级更倾向于“鸡娃”,即给孩子“打鸡血”,设定较高的培养目标。这可能是因为,中产阶级通过教育深造获得了社会资源,相信奋斗,又深感不安。害怕孩子会失去自己努力得来的一切。
这个观点也让毛利印象深刻。“可能因为类似的不安定感”,在艾文求学的道路上,她在两种心情间反复横跳。和某个家长聊了两句,她深感耽误了小孩,要赶紧抓紧学习。过两天翻了几本书,她又恢复了“佛系”心态,要让孩子有做孩子的权利。“做父母,很多时候要很久之后,才能判断自己当时做的对不对啊”。
丈夫陈华椋从未陷入过这种摇摆中——“可能她是写书的,比较细腻。”奔波之中,他下车后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地方“快快乐乐地”买一根酸梅棒冰,连同焦虑时刻一起化掉。
角色
本世纪家庭关系研究中著述最多的理论之一是父亲在位理论。研究指出,高质量的父亲在位,涉及与孩子的情感、表达、教育指导、身体互动等一系列方面,通常还与妻子和其他家庭成员有着良性关系。一个优秀的父亲,面对问题要首当其冲 (before the other)又触手可及的(at hand),总是在场(in attendance)且能起到实际作用的(his existence)。
如果陈华椋正走在通往这些优秀品质的路上,那么搬家可以算作是一座里程碑。搬家前夜,他一个人躺在新家里,激动得一夜未眠。
他们一家搬离了与岳父母同住的郊区大房子,住进了一套小公寓,租的。在原来的房子,做儿女的职责是接受无穷无尽的馈赠。艾文的三餐捧到嘴边,30岁的毛利甚至会得到关心:吃鱼小心刺啊。
房子外是松江区,“上海之根”。毛利的邻居里,女孩从临近大学拿到文凭,通常会在本地小伙子中挑选一番,比对过双方手上的房本车本,相夫教子。毛利是个不太一样的本地女孩。她身高过1.7米,短发,站起来很有气势。她嫁给了一个福建男人,现在还给他开工资。
福建男人陈华椋搬入新家后,终于可以实施他一直心痒的一项工程:教儿子洗澡。艾文惧怕莲蓬头洒下来的水。陈华椋于是建议他佩戴护目镜进浴室。镜框是绿色的,小男孩最喜欢的颜色。他护卫在旁。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每一次热水从头顶袭来,艾文都会大叫:爸爸!
陈华椋说:你自己能行!
他们保持着随时翻船的友谊。陈华椋愿意陪儿子在海滩挖上几个小时的沙子,也最懂他的心思。艾文使尽手段买上好几盒鲜肉月饼却咬两口就放在一边,只有陈华椋看出他是为了要月饼盒子做纸船。
辅导作业时,陈华椋不得不一再控制自己的脾气。丈母娘探视时赶上,在旁假装经过好几个来回,战战兢兢问女儿:是不是太凶了。毛利自己亲身上场过一次,在儿子第20次擦橡皮擦掉没错的地方时破口大吼。陈华椋幽幽说,其实我每次都能忍到第50次。
他还没忘了自己“员工”的身份。每天夜里儿子睡着,他会回顾一下这一天的工作。如果儿子哭着说了“我再也不和爸爸做朋友了”,那么这是客户的负面反馈,他会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该有所改进。
他始终没和在福建老家的父亲细致讨论过自己全职爸爸的身份。他知道老父亲并不支持。
今年4月,艾文被一所不错的国际学校录取了。促使陈华椋做全职爸爸的最大任务完成,他还想继续做下去。
闲暇时,他和同住上海的几个全职爸爸规律聚餐。席上几乎都是外国面孔。大家聊足球、明星,不聊小孩。小孩已经占据生活太多了,况且,男人聚会,聊天本来就是酒菜的陪衬。
在北京,罗世伟最近常常想自己的事。做全职爸爸似乎正赶上他30岁的人生转折点,好像是正需要一点改变的时候。他的创业项目正有一点起色,但后沙峪邻居的富贵似乎这辈子也与他无缘了。
“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男人想不到。但他又想,如果儿子能想明白这个问题,这或许就是自己作为父亲生活的意义了。
父亲的权威曾经贯穿了陈塔的整个青年生活。他决定了陈塔的高考志愿,为他提供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帮助养育,开始把控住孩子看电视的遥控器。
那是个极有决断的男人,在黑龙江省的一个三线城市,把握住改革的机会,从小工人一步步奋斗成厂长,供养妻儿。他所在的饭桌鸦雀无声。长大后,陈塔试图与他对话,都以失败告终。
陈塔的生活重启于年过三十后的搬家,从黑龙江到南京。后来,在南京的饭桌上,陈塔成为一个啰嗦的爸爸。任何话题他都会发挥上至少15分钟,说到儿女觉得烦。
在老家,他曾觉得自己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里,一切故事从开始时就已经定好了走向,男人该什么样,女人该什么样,都规定好了。身边的男人毕业,走进有限的几家工厂。在差不多的年龄结婚,父母已经在同小区准备好了婚房。上班做相同的劳动,下班后走进差不多的几家酒馆,甚至“在差不多的年纪开始痛风”。孩子在父母成长之前就来了,有时候甚至长期养在祖父母家里。
大儿子即将高中毕业,想要出国留学。陈塔全力支持,“哪怕卖房子,夫妻俩剩余的钱租房子也够了”。至于留学的学校,孩子自己有主意,陈塔也左右不了。再过3年,女儿也会离开。
他最近的兴趣是做面包。面团盖着布发酵,等一两个小时,冬天要更久一点。
他不断唠叨,提醒两个孩子不要限定了自己,人生有很多种可能性。他念得太紧,一刻也不忍休息,“好像也给了孩子很大压力”。
有时候他会在自己身上看见父亲,一个暴躁的、着急主导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气,把他藏回去。
陈塔的微信名是“卡卡爸”。“卡卡”是他家的狗,10岁了,上了年纪。它曾是陈塔初到南京时送给孩子们的小玩伴。这只拉布拉多犬如今的生活大部分由睡眠组成。陈塔的拖把戳过来,它就迤迤然升起松软的肚皮,轻抖金毛,移至几步远处趴下。拖把再来,再挪几步。
总有新加上微信的人礼貌地询问“卡卡”的成长状况——以讨论孩子迅速拉近关系,是当代社交的通用手段之一。
“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的,狗才会一直陪伴你。”陈塔跟他们解释。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王梦影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9年11月27日 05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