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阿健999

　　“鸡”道主义

　　在这小城，毛蛋并非到处有的卖。所以，在怀孕的老婆提出要吃毛蛋补充营养后，我犯了一阵子愁，辗转托同事的表哥的连襟的妹妹从鸡场买了二百多粒。

　　提起毛蛋，以绅士淑女自居的家伙，会捂住鼻子以示不屑。其实只是心理作怪。它比肚子塞满葱姜的皮粗肉厚的阉鸡纯洁、可口得多。它的一生何其短暂,好比朝露易薤；它不须耗费饲料，不必挨刀，一旦下到我肚，即夙业得偿，重返六道轮回，何其爽快。作为食物它更是大可赞美,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人这回也无话可说，里面不但有骨头，还有肉。

　　但偏有一只小鸡不甘于这种妥善完美的安排，它与命运抗争了一番，竟然破壳而出了！全家目瞪口呆，这毛蛋从鸡场取回来，在冰柜里冻了半天，拿出来准备下锅，这当儿它才宣告新生，如同将要下葬的尸体破棺而出了。

　　面对这湿漉漉、毛茸茸的小东西，倒叫我们一时手足无措，忙忙地找了一只鞋盒，聊充它的摇篮，又泡了点小米稀饭，请它享用。我们随后召开了家庭会议，讨论这只小鸡的前途和命运。小妹提议说：明智之举是实施安乐死。它一条腿僵僵的，无法蜷曲，乃是严重残疾，必定是社会负担，而且它若有知，也必深感痛苦，生不如死。我向来喜欢同小妹抬杠的，反驳说：“子非鸡，安知鸡之苦？”小妹大怒。我醒悟到，把人比作鸡，尤其是把女人比作鸡，是很不恰当，很不名誉的。小妹冷笑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鸡之苦？”爸爸不耐烦地说：“别再搞这套玄学的空谈了。纵然辩得天花乱坠，真理不是越辩越明，而是越辩越糊涂了！”我和小妹为之气沮。宅心仁厚的妈妈解围说：“看它这可怜样，我倒有几分喜欢，不如先当个宠物养着它罢。”小妹说：“然则，将来又如何呢？它会长大，我们原本住房紧张，60平米的单元房里还能造个鸡窝不成？退一万步说，我们即便要收容它，还要弄清它什么性别。是女的好说，会下蛋，安静。倘若是男的，雄鸡一唱天下白，岂不要搅得我们不得安生吗？何况，我们已经有闹钟了。”我不满说：“小妹，你这不是性别歧视嘛，重女轻男。母鸡又有什么好了，整日嘀嘀咕咕，满腹牢骚，一下个蛋，自以为有功之臣，咯咯哒哒，闹得更是四邻皆惊。”爸爸出来主持公道：“男也好，女也好，总是要讲点人道主义嘛。”小妹强调说：“它是鸡，亲爱的老爸老哥，一只鸡而已。”我说：“那就讲点‘鸡’道主义吧！”小妹赌气说：“我不管了。随便你们把它当宠物养着，不要骂我没爱心，我宁可养只电子鸡来玩！”

　　会议不欢而散。父母拂袖而去，将善后问题撇给我独自处理。这可怜的小生命，拖着一条腿，象战场上的伤兵，喳喳哀鸣，那软弱善良，属于食草动物的眼神，更让人“心太软”。我琢磨了半天，没招，似乎小妹的话不无道理的。难怪电子宠物会大行其道，向虚拟生命表现宝贵的爱心，只需动动手指摁钮罢了。人道主义，不，仅仅是“鸡”道主义，说说简单，真的要实行起来，就有这许多麻烦。毕竟，现实问题不是一摁按钮就能搞定的。

　　我见这小鸡身体不住发颤，端它到户外晒晒太阳。逗弄了一会儿，便回屋休息。但总感觉不太放心似的，在床上犹自不能安枕，它稚弱的鸣声透过窗隙传来。我很是心烦意乱。现在养着它还说得过，等它渐渐长大了又当如何？家不能变成鸡窝。送出去又有谁会接收？即便接收了，还能给它养老，直至寿终正寝吗？八成是宰杀了。这个结局倒不如现在“安乐死”了……混混沌沌地想了一会儿，便睡去。忽然醒了，听到小妹叫：小鸡没了。果然，耳边一片悄寂，鞋盒空空如也。我猛然记起了刚才院墙上闪过一道黑影。该死！邻居那只涎皮赖脸的黑猫，整天到这儿蹭饭吃，我该提防它的。然而，我居然没料到它可能造成的威胁，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把这只脆弱的小生命遗弃在猫的利爪下。它一生--尽管不足半点钟--多桀，悲壮地诞生，悲惨地死去，而且不是安乐死。呜呼！

　　尽管心上不自在，却如同挪去了一块大石，一下子轻松无比--问题不存在了，不会有喳喳的哀鸣考验我的博爱之心了。从这点看，我似乎无法不感谢那位冷血杀手。晚上，那只黑猫又若无其事地光顾时，我依然扔给它一条鱼尾巴，嘴里轻轻地骂道：“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

　　吃虫儿的鸡

　　乡下亲戚捎了一小兜鸡蛋来。老婆用红笔挨个作上记号，珍重地搁在冰箱里，回头对我说：你一个也不能吃，全给咱宝贝儿子留着。这是吃虫儿的鸡下的蛋，跟吃饲料的鸡下的蛋不一样。城里有钱也买不到。

　　我说：我们不能以食物来评判鸡的价值。这世界很多鸡吃不上虫子，只能吃饲料。吃饲料的鸡品质优良，不挑肥拣瘦，营养全面，健康发展，有什么不好。你瞧不起它们生的蛋，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歧视。

　　老婆反驳道：这跟食物无关，我更关注鸡的生存状态。你到过养鸡场吗？你知道吃饲料的鸡过的是怎样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吗？它生来是壳的囚徒，破壳而出后，又进入另一个囚牢，比壳坚固百倍。从孵化室到饲养室转移时，一线阳光刺痛了它的眼睛。这是它一生中遇到的唯一的真实光明。然后100瓦的白炽灯泡代替了太阳，不舍昼夜，永放光芒。这种虚假的光明比最深的黑暗更黑暗。鸡被催化成了生蛋的机器。当娩出沾染着处女血的第一粒蛋时，它甚至忘记了与生俱来的本能--欢唱。吃虫儿的鸡则快乐无比。它唯一的烦恼是主人只肯保留一只公鸡，让它和一大群小母鸡陷入无休止的争风吃醋中。下蛋是它生命中最大的快乐。你听过鸡产下一小粒蛋后如痴如狂的欢唱吗，比舞台上的摇滚乐手还投入，恨不能把全世界的人和鸡都吵醒！同样是鸡蛋，表面都是黄白之物，察其实质，一种是怨愤的果实，一种是快乐的结晶--科学家做过试验，把一个人盛怒时呼出的气体溶在一杯水里，小白鼠喝下去当场死亡--你说，那一种鸡蛋对人的健康有利呢？这就是我要把吃虫儿的鸡下的蛋留给儿子的原因。

　　我后悔不该找一个哲学系毕业的老婆，使我在抬杠时永远处于下风。但我得承认，她的理论不是没有道理的，问题是无法推行下去。普天下的养鸡场主注定无法接受她的理论，只有这帮人才能决定鸡的前途和命运。

　　近来，网上流行一条“鸡为什么过马路”的大讨论。对此，我有自己的看法：首先，不太可能有一只鸡作出这种骇人听闻的举动，除非这喜欢逛马路的“鸡”别有所指。事实上，真正的鸡都被关进笼子吃饲料去了，才不会在马路上招摇呢；其次，我认为，即有这么一只特立独行的鸡，它也不会有那么多无聊的想法。正确答案是--它想到马路对面的草地上找几只虫儿吃吃。

　　死于八月十五

　　每逢八月十五，鸡比人更有理由悲秋。这是人们团圆的时节，也是鸡们生离死别的日子。

　　月饼与烧鸡，是中秋节约定俗成的礼品。空气中飘漾着月饼的甜香，还有烤鸡的芬芳。专门的烤鸡店不消说得，平素与鸡毫无瓜葛的店铺，譬如一家糕点店的门前，也挂出了招牌--“精制本地小公鸡”。还有诸如“烧鸡王”、“本草神鸡”、“十全大补药鸡”等名目。倘若有一只神鸡识得人类的文字，目睹这些尊贵的名目，它也不会感到荣幸，它只会害怕得爆起一身鸡皮疙瘩。这意味着一场普遍的屠杀，它将同大多数亲友们死于八月十五。能够幸存下的只有少数妇孺--除了鸡雏，就是能下蛋的母鸡。据一位养鸡场的朋友介绍，中秋前后，母鸡们的产蛋量达到了高峰。或许，他是在开玩笑。

　　傍晚，在路上奔忙的人们，平素各干各的营生，这时左手一盒月饼，右手两只烤鸡，去敲不同的门，去说相似的话--这就是民俗的力量。风中已经带着尖刻的凉意，人们陡然迸发的热情，营造出一片温暖的气氛，使得冬天的逼近似乎遥遥无期。

　　死于八月十五，对于鸡来说并非一件幸事。倘若命中注定上天堂，必然要排队，天堂象烈日下的海滩，呈现爆满的景象。当鸡们的灵魂终于得到救赎，肉身还要在世间多经历几回磨砺--为避免发臭，人们还要把它冻上几回，蒸上几遍。它那没有灵魂的躯体，承载着人们的愿望和情谊，如同神圣的奥运火炬，被许多双手所传递，直到散发出丝丝异味，才会终止它的友好之旅。我认为，鸡最大的美德就是味道可口。而八月十五的鸡，大多于德有亏，得不到什么赞誉之辞。当然，这不能怪它。作为一种食品，它没有被正确的对待。

　　月亮渐渐变得圆满。这个时候，所有的鸡都悲伤，感到生存的冷酷；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快乐，他们更多地体味生活的无奈。有些门不愿去敲，但私心告诉他，必须去敲；同时，良心告诉它，有些门应该去敲，偏偏被有意无意地忘却。据此，通过计算收到的鸡与支出的鸡之比，可以判断你在社会的位置：收大于支，你理应春风得意，人们无法忽略你的存在；收支相抵，你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仍得继续努力；支大于收，你过得并不如意，正设法改变不利的处境。这种以鸡为参照物的比较，多少带些讽刺的意味--死去的鸡终于嘲讽了活着的人。

　　欢迎访问新浪文化文学专区,赏读更多精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