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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马音

http://www.sina.com.cn 2001/01/18 14:10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路离

  上初中的时候,我喜欢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我告诉马音我是多么希望成为一个男人,象杜牧一样的男人,在诗词和青楼之间游刃有余。为此我仇视自己的女性身份。马音趴在饭桌上一边抄我作业一边翻我白眼,她说当男人有什么好,怪兮兮的,不知道整天想些什么。再说杜牧和那么多女人乱搞,其实他对谁也不好,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想到他心里就不大舒服,好象打翻了泔脚钵头。她还说,你怎么这么下流。那时我对于下流还没有明确的概念,我觉得杜牧那样不叫下流,他不过是风流倜傥,才华出众,在烟花扬州和云鬓美女之间穿梭自如,十分潇洒。后来我想马音之所以说杜牧下流是因为他和青楼女子寻欢作乐的细节,而那时的我是不关心这些的。我的知识还没有达到丰满那些细节的程度,当我悟到这点后,我倒认为马音十分下流。

  成为杜牧的梦想是一个小插曲,我只是激动一时,插上想象的翅膀到几百年前的瘦西湖边转了一圈,重温了古装电视剧里红男绿女在杨柳岸边吟诗颂词的情景。更多的时候我和马音在学校和家之间种着法国梧桐的街道上结伴走来走去。

  学校离我们两家都很近,到我家如果一个人心无旁鹜马不停蹄的话要十分钟,马音的家在我家和学校之间,进了弄堂门还要走到底,我估算在七分钟左右。但是实际上从学校出发到进家门,我通常用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两点一线上排列的是无数的商店,现在这条街已经变成城市中最繁华的商业街,那时候还没有商业街的叫法,只知道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很诱人,特别是食品店和文具店,除此以外我们还喜欢逛邮局和小菜场。

  邮局坐落在一个圆弧形的拐角上,绿色的对开木门,里面别有天地,除去各项邮政服务,还兼卖各种报纸和杂志。不知道为什么马音认准了我喜欢张国荣,可能有一次我多看了几眼登有张国荣照片的报纸。他那时刚刚出道,单纯而朝气蓬勃,在家宅门口的林荫道上跑步,带着健康的笑容,和我那个年龄向往的男子相去不远。因为马音的广泛宣传,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张国荣,甚至担心我用情过度。我也不多说什么,这种事越抹越黑,并且我也被搞得稀里糊涂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喜欢他,反正从那以后我比较关注他,马音替我收集有关他的各种消息的剪报,我们常常讨论关于他的话题。

  小菜场嘈杂脏乱的气氛令我们着迷,吵吵嚷嚷的讨价还价声和鸡飞鱼跳的情景交织在一起,这证明了我从小就乐于沉浸在俗不可耐的气氛中,外婆预言我成年以后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婆婆妈妈的家庭主妇,这和我成为杜牧的梦想大相径庭,我对庸俗前景的描绘十分不屑,心里想,那就走着瞧吧。

  其实我去菜场有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看我家楼上的毛毛阿姨。毛毛阿姨在小菜场卖肉,她每天都走得很早,很难得碰见她,她是一个谜。第一因为她不太说话,第二因为她没有结婚,她的四个姐妹其中包括比她小十岁的咪咪阿姨都请我们吃过喜糖了,她还只知道上班下班。听外婆和楼下王家婆婆叽叽咕咕说过那个毛毛真可怜,让谁谁谁骗了,她不接受教训,又让谁谁谁骗了,身体都坏掉了。还说她心太高,想不开,跟那个瘸腿男人在一起也蛮好,总比和猪肉呆一辈子强。我很可怜毛毛阿姨,我希望马音也有同感,所以我编了一个很凄惨很具体的故事告诉马音。马音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她说那个埋头剁猪肉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苦的女人,没有男人喜欢她,她每剁一下猪肉就是在剁一个无情的男人,她把我弄得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对男人有所畏惧。马音十分有经验地说,尽管如此,毛毛阿姨肯定坚持不懈地每天晚上在黄浦江边和男朋友约会,她约我晚上到江边上去找找看。

  在十六岁以前我几乎没有晚上出门的权利,除了雷打不动的节目——国庆和大人一起去看灯。我只记得外白渡桥上人山人海,比全市最大的小菜场还要热闹一百倍,大人们都兴奋地指指点点,我却害怕桥会塌了或者大人把我踩死。桥上走过去的人问走回来的人,那边有什么呀?走回来的人就说,一式一样的,没什么花头。然后两股人流还是按即定的方向走下去。马音也没有晚上独自出门的权利,尽管她比我大两岁,她还是没到岁数,去黄浦江边的事她只是说说罢了,表达一种心情。因为这种心情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一到十六岁她就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在江边谈恋爱的人群,我倒是找借口溜出来在人群里找过她,没找到。

  那种人群样子很怪,远远望去就象很多人在排队,队伍有的地方松一点有的地方挤一点,挤的地方看不出谁和谁是一对,人都贴在一起。在没什么娱乐活动的当时,在江边谈恋爱很风行,有不少人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会去占位子,就象老头老太太天没亮就起床去小菜场排队一样。当然他们比老头老太太有看头得多,他们也是别人眼里的风景,大家各得其所,其乐无穷。

  十七岁生日还没到的时候,我被父母叫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一百二十万分的不情愿。最主要的是我认为那个城市的男孩子不可能有老地方的好,我还没有和这里的男孩子在江边谈过恋爱,人生多少有些缺憾。我看多了爱情小说,听马音给我讲了恋爱的种种好处,早已不痛恨自己的女性身份,想想做女人多么自在,多么受宠爱,多么缠绵悱恻。

  我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标志之一是我感到新地方的男孩子很对我胃口,我一遍一遍回想在火车上因为离上海可爱的男孩子们越来越远痛哭流涕的情景,感到眼前白花花的,非常不真实。在新地方我谈了两次恋爱。

  一是上高三的时候和一个男孩互寄过不少情书。虽然我们天天见面,但我还是把零花钱都省下来买了邮票,跑到校外的邮箱把信扔进去,再到校门口的传达室去翻他给我的信。拥有共同的秘密使我们非常默契,尽管没说过几句话我们相知颇深,每当我在家放上齐秦的磁带,我相信他一样能够听得见,他在信里引用过很多齐秦的歌词。毕业后因为不知道相互的家庭地址,我们中断了联系,一点不伤感,很自然。高中同学也没有再聚会过,那段经历似有似无,我觉得很好,很美。

  在大学里由于风气影响,我也不甘落后,“和一位男同学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马音的论断)。下午没课就一起骑了自行车出去逛街,打打游戏,有兴致的时候爬香山,去圆明园划船,圣诞节去酒吧要一杯冰水坐一晚上,“做一些琐碎的傻事”,这也是马音对我的评价。我和马音一直没断联系,她对我的恋爱从来就是不屑一顾的,她认为我从来没真正爱过,不轰轰烈烈,不死去活来,最后肯定无疾而终。果然被她不幸言中了,陈东山毕业分回江西,我从没想过要跟他一起走。我们在火车站分手,他在上面我在下面眼中都有泪光闪烁,火车启动时,我犹豫要不要一边挥手跟着火车慢跑口中念着他的名字,当我打消这个念头的时候,只看得到他的细细的胳膊象一截无力的柳枝在空中摇摆了,这是他给我的最后的印象。

  与此同时,马音的爱情如火如荼,黄浦江边的故事早已过去了,她说她之所以和那个男的在一起,是因为他和她一样都想体会在江边站一夜的感觉。夏天的晚上,夜风吹吹,看看船跑来跑去,倒是蛮好玩的。冷的时候,还可以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她还说,就是黄浦江臭了一点,不过闻久了和臭豆腐味道没什么两样,她是很喜欢吃臭豆腐的。据说马音是最后一代在江边徘徊的人群,几乎是一夜之间,各种娱乐场所就冒了出来,我高中没毕业时,马音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在咖啡馆喝可口可乐了。

  马音很早就会说男人这个词,历史可以追溯到初中。那时,我是不好意思这么叫的,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我胸部平平,肋骨清晰可见和搓板一样,站在马音旁边象一只小瘦鸡。马音人高马大,身材凹凸有致,浑身散发着一股热量,很小就受到男生的瞩目,所以她一向对男人很有信心。

  我和她是一帮一学习小组的,老师的原意是让我给她讲讲题,示范一下好的学习方法和学习习惯,结果我却不得不天天让她抄我的笔记和作业。她有把抄来的东西改头换面的本事,看上去她的学习比以前好了一些,老师因此把我们放在一起表扬,我也只好顺水推舟如此下去了。她说那个李老师对她有一点意思。

  马音学习不好,搞不懂她怎么考上重点中学的,据说是后来成绩突然变坏,到我们班已经留了两级。课内的书她看了头痛,课外书她倒是很喜欢看。她在马路上捡到了一张区图书馆的借书卡,换上自己的照片后就常常借书来看。她借书是查关键字的,比如青楼,艳史,性。我认为她看的都是黄色书籍,我从来不看,以此保持眼睛的纯洁性,但我不介意她讲给我听。杜牧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听后对杜牧的风流生活很是羡慕。后来上语文课学过杜牧的诗词后,我认为我的喜好有了正当的理由,所以我对马音说,我是多么希望成为男人,一个象杜牧一样的男人,我不要当女人。

  马音大声地呵斥我,说你要死啦,杜牧多下流啊。我一想起他,心里就好象打翻了泔脚钵头。你是个女人,要这么多女人干什么啊?我哑口无言,想想她说的话挺对的,再想想又不对,杜牧下不下流我不知道,我并不想要很多女人啊,只是觉得女人比较漂亮,在女人堆里就好象在花丛中一样,赏赏花,吟吟诗,很惬意,而且在女人之间随意来去还有些英雄气概。

  成为杜牧的想法被马音骂过以后,我没有再提起。倒是后来马音在一封信中说,你记不记得以前你还想成为杜牧呢。我想她的意思是说我很可笑,因为那时我刚刚开始第二次恋爱,表现得平平常常,没有丝毫沾花惹草的迹象。但后来她笔锋一转,她说,其实当女杜牧蛮不错的,多玩玩,生活多很多乐趣。

  除了有我不知道数目的男人,马音的生活实在很单调。当我在大学校园里打网球参加聚会的时候,马音就站在邮局卖报纸的柜台后面,眼睛盯着每一个从那扇对开的绿色木门进来的男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她对购买《十月》《收获》《钟山》之类文学类期刊的男人非常关注,她最注意的是男人的手,苍白修长由于长期握笔食关节指处有略微凹陷的手是她喜欢的。她会有意去跟人搭讪,从我的信中引用一些当今文坛的消息和对某篇小说的看法。因为她的不懈努力,她钓上了几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们给了二十出头的马音十分浪漫的关怀,他们会在梅雨季节撑着雨伞在邮局门口徘徊又惆怅,顺便作一首小诗送给马音。有一个在中学教语文的老师说马音长得象托尔斯泰《复活》中的玛丝洛娃,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略微斜睨眼睛。马音问了我玛丝洛娃的情况,她很不喜欢玛丝洛娃悲苦的身世,就和那个中学老师吹了。说实话,马音的眼睛确实是乌黑发亮和略微斜睨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大二有半年时间没和马音通信,再来信时她的口气不太一样了,她换了工作去小菜场,接替了毛毛阿姨的职位,在肉食组卖肉。她说还是卖肉实惠,自己家天天有的热气肉吃,还可以做人情割块好肉给亲戚朋友,工资也高,无非就是起早一点,身上有猪肉味,喷点香水就闻不出来了。马音的趣味随着时代慢慢变化,她的嗅觉是属于比较慢的,其实知识分子早就不吃香了,她刚刚意识到,但她的动作很快,一意识到就改了。

  大三暑假我回了趟上海,这个城市面目全非得让我伤感,记忆中的事物在这里很难找到归宿。第二天我就去小菜场找马音。通往小菜场的路也不那么一目了然,原先就在一个路口,闻闻味道,看看地上的烂菜叶子就知道是一个菜场,现在还要绕过一堆小商店。小菜场的门口伪装得很好,干干净净,进去以后才找到以前的感觉,吵吵闹闹,臭烘烘的,地上都是积水,走路要很小心。我毫不费力地找到卖肉的柜台,看见马音熟练地割下一块肉来,放在称上。看来她在信里没有吹牛,她是一刀准。如果她有门路的话,可以到中央台的春节晚会上表演表演,她在某些地方确实有天赋,但她注定要在这里默默无闻地卖肉。那时正是是下午,买菜的人不多,没有顾客的时候马音就站在那里发呆,红通通的胖手搭在猪肉上。可能由于长期阴暗的室内工作所致,她的脸略显苍白,和一块肥膘肉的颜色十分相仿。旁边卖牛肉的男同事笑嘻嘻地走过来,掐了一把她肥硕的屁股,她吓了一跳,继而十分迅速地拿起菜刀,嘴里叫着我剁死你你这个死王八,就冲了过去,气势汹汹很是吓人,男同事照旧笑嘻嘻的,绕着卖肉的台子不慌不忙在前面跑,边跑边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旁边柜台的人也放下手中的工作,抱着胳膊笑嘻嘻地看。看来这是他们见怪不怪的一幕。

  马音看到了我,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刀还举在半空中,她左手叉在腰上,用乌黑发亮的眼睛斜睨着我说,咦,你怎么来了?你来买肉啊?我说,我来看看你。她很高兴,马上把那个男人忘了,说我正好下班了,我去换件衣服咱们就走。马音留我一个人站在卖肉的柜台前面,七拐八拐消失在装着活鸡活鸭的笼子后面,一会儿又从鸡鸭笼子后面出现,婷婷袅袅地穿着一件黄色连衣裙,撒了些许淡雅的香水。

  好象脚底下长了方向盘一样,我们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六七年过去了,梧桐树长大了一些,更茂盛了。正是下班的时间,街上匆匆行走的人群中有一两个似曾相识。路过邮局门口,我想进去看看,马音说她在那里呆了两年,烦都烦死了,一进去就透不过气来,她在外面等我。邮局的对开绿色木门倒还是那个样子,斑斑驳驳的,里面却亮堂多了。卖报的是个年轻女孩子,蒜头鼻子皱着,无聊地修着指甲,眼睛却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我在邮局的几平方米之内兜了一圈,本想再兜一圈,看到那个女孩子盯着我不放,就在她那里买了一份叫《大千人生》的报纸。找钱的时候,她问我,你认识马音吧。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我妈妈就是这里的,我小时侯常看到你们来这里逛来逛去,后来马音那个狐狸精就来这里工作了,搞得乌烟瘴气,邮局的生意是好了很多,但她自己身体也要坏掉了。女孩子的口气十分老练,又说什么小时侯小时侯的,搞得我弄不清她多大。于是我狐疑地看着她,她满不在乎地说,谁都知道的,我又没骗你。那是我最后一次去邮局,没想到他们都认识我,而且知道我是狐狸精马音的朋友,我以后再也没脸去了。

  出了邮局门,看到马音在逗一个小孩子,她抢了人家小孩子的玩具,举在半空中,逗他来拿。小孩子起初踮着脚尖用力够,她又总是把玩具放得比小孩子能拿到的更高一些,小孩子最后看看实在无望拿到玩具了,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的妈妈在路口卖菠萝,正起劲地削菠萝皮,听到孩子哭扭过头来,一叠声骂道,马音啊马音你连小男孩都要勾引啊。马音不做声,拉着我就走了。走了两步,马音看到我拿着一份报纸,非常惊奇,一把抢了过去,稀里哗啦乱翻了一通。她说我原来在邮局每天就是看报纸,看伤了,好久没看过了,没想到报纸还是蛮好看的。马音的目光大多停留在一些小道消息上,突然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引得很多路人侧目,张国荣的消息,我一直蛮喜欢他的,他有一点老了。我问她,你也喜欢张国荣吗?跟我一样?到底我喜没喜欢过他,我自己也搞不懂,你实话告诉我。马音不好意思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竟有些红扑扑的,她说,其实好象我比你还要喜欢他一点。说你喜欢,咱们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讨论了吗?我剪了好多关于他的报纸,又怕家里人说,就都送给你了。想想十分好笑,她居然把张国荣的赃栽到我身上。当然现在大家长大了,谁也不会在乎了。

  我们的脚继续地走着老路,走过一个食品店,文具店,南货店,服装店,点心店,书店,就到了学校。校门样子改了,很摩登,但是离马路更近了,原来还凹进去一点,现在好象突出在人行道中间,人人都要在那里拐一个大弧形。校园围墙全部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卖服装的私人商店。马音告诉我,其实她原先想去卖衣服,去晚了,人家都招到人了,只好去了小菜场。小菜场好歹也是国营单位,工资又比那个小邮局高。没想到现在什么国营不国营的根本无所谓。学校也做起了生意,因为把地皮租出去,我们那个学校的老师奖金很高。我在邮局工作时碰见过初中的班主任李老师,一起表扬我们的那个,他特意来看了我好多次呢。他说我可惜了,聪明是蛮聪明,就是没把学习放在心上,我觉得他说得蛮对的。

  因为想起马音说过李老师喜欢她,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似乎完全忘了,反问我,我说过吗?怎么可能,我那么小。于是我问她这些年来交的男朋友,她一下子来了情绪,从头给我数,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她嘲笑我的恋爱平淡,其实她的也不过如此,没有要死要活,过程和结局都差不多,就是她欲擒故纵地勾引别人,别人来追她,吃吃饭,看看电影,跳跳舞,在公园散散步,最后她把别人无情地抛弃了。马音乌黑的眼睛眼波流转,她自豪地告诉我,都是我甩掉他们的。

  从学校往前走是一个公园,但是我们很默契地在校门口过马路掉头,沿着另一侧马路往回走。路过马音家弄堂口时,我很想进去坐坐,一来有点累,二来想起还从来没去过她家,一帮一一对红的时候总是在我家做作业的,可是马音没有向左转的意思,我们就一路并排走下去。马音说,我觉得现在在那里卖肉蛮好的,你不要看这种工作粗俗,其实很轻松,主要是脑子轻松。卖衣服蛮累的,总是要骗人家,衣服大一点说人家穿着潇洒,小一点说人家身材好小衣服显身材,整天没实话,脸上又要笑着,吃力死了。这里同事也好相处,不象在邮局里,工作环境稍微好一点,大家就装得文绉绉的,你也看见了,闹一闹有时候很开心的,你体会不到,假浪漫假纯洁最无聊了。大学生活就是马音批判的典型的假浪漫假纯洁,我一向不习惯于当面反驳别人,所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很快又走到我家弄堂口,我要她进去坐,她不肯。我们跑到原来跳橡皮筋的地方忆了忆旧,我问起一起跳橡皮筋的吴丽丽怎么样了。马音叹了口气说,她是被男人害苦了,早早嫁了人,过得不开心,已经离婚了。我听了有些咋舌,人和人真不一样,结婚离我还八丈远,差不多大的人却已经离婚了。

  我们又过了一次马路,朝学校方向走回去。到了小菜场,马音感叹,这里多么好,我一回家就愁眉苦脸,恨不得把床搬到猪肉柜台。我问为什么呢?第一次听她这么说,我很诧异,以前只觉得自己家里烦,父母老吵来吵去的,大学住到学校才算松了口气,没想到她连小菜场都要住。这次见面我们好象比以前还亲近了,尤其是马音表达欲望很强,她反复强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小时侯帮我做作业,现在又来看我,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她什么都说,越说越多,刚才连张国荣的事都承认了,现在又说到她的父母。再次路过她家弄堂口时,我说可不可以去坐坐,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这条弄堂我是走过的,又窄又长,直直通到底,朝向这个弄堂开的都是后门,夏天所有后门都敞开着,几家合用的灶披间黑洞洞的,男的女的在里面忙来忙去。外面有人走过的时候,他们就好象在等人一样伸出头来看看,如果是认识的人就打声招呼,下班啦回来啦什么的,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就把头缩回去,所以一路走去,就会看见无数的头进进出出的。没有人跟马音打招呼,男人伸出头来往往要被女人在背上拍一掌,男人还一句嘴我又不知道是她,然后就老老实实地把头缩回去。马音很无所谓,挺着骄傲的胸脯在前面带路略带受用的样子,我倒不太自在。

  马音的背影很美,过了青春期瘦下来一点,肩宽窄适中,腰细细的,胯部一下子大出来,屁股十分肉感还微微翘着,走起路来颤三颤,她的身材的确是男人的克星。幸亏我对这个城市的男人已经不感兴趣,否则我也会妒她三分。

  走到弄堂底的一扇红漆木门前,马音掏出钥匙,她说,我们家楼底下的许家阿婆从来不开门,别人开开她就关上,说是怕丢东西,开玩笑,谁跑到弄堂底来偷东西,再说有什么好偷的,她的钱都捆在身上。马音打开门,一个老太太在黑咕隆咚的灶披间里烧菜,马音没理她,老太太开口了,谁怕丢东西,我怕丢面孔,开着后门,好等野男人来找你啊?马音耸了耸肩,趴在我耳边说,死老太太,哪天我给她吃些老鼠药,省得她烦人,然后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许家阿婆吓了一跳,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来,正好这时饭烧潽了,就打开锅盖,把潽出来的泡泡往锅里吹。

  从灶披间向右拐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以前来找马音我就是站在这个楼梯口,抬着头,望着陡陡的楼梯,叫马音马音,有时候一楼的人会帮着我喊,马音,你同学找你来了。过一会儿,就听见马音蹬蹬蹬地走下来,说你等一会儿,又蹬蹬蹬地走上去,穿戴整齐后我们一起出去。我从没有走上过这个楼梯。

  和所有的老房子一样,这种木楼梯脚一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响。上楼的时候只觉得楼梯一级一级地排列在胸前,不能抬头,一抬头就恐怕从几乎是与地面垂直的楼梯上摔下去。上去以后是一条和楼梯平行的狭窄走廊,马音家在走廊另一头。

  马音家的大门虚掩着,还没进门,马音就在外面叫,妈妈,我带老同学回来了,要不要洗洗脸?门正对着一块蓝格子的布帘子,里面传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马音指着一张没刷过油漆擦洗得发白的木椅子,说你先坐,就从身后的铁制脸盆架子上端起一盆脏水,泼到旁边的水泥池子里,接了一盆清水,钻到布帘子后面去了。我听她跟她妈妈说,是小离,记得吧,上学时天天帮我补功课的,去了北京,现在回来看我啦。等一会儿我们要说说话,你睡觉好了,不要偷听啊。实在睡不着,我给你找两个棉花球,你把耳朵塞上好了,什么都听不见,心里清清静静,最好了。从布帘子里钻出来时,她已经微微出汗,说道,天气这么热,我还帮她擦了擦身体,要不然要烂掉了。说完,她就把那盆脏水放在脸盆架子上,拿起扇子扇了起来。

  你妈妈生病啦?我问。

  我说出来你不要害怕哦,神经病,好长时间了。边说她边用眼梢瞟我。

  我的嗓子发干,应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是我硬要来的,本来根本没必要,但我就是好奇,我总觉得马音家里有些古怪。我压低了声音说,怎么回事?你妈妈她好可怜啊。马音笑笑,没关系,放心说好了,我把她耳朵堵上了,而且她马上就会睡着。她这种病很安静的,天天睡觉,就是脑子不大清楚,不会打人什么的。马音指指头顶,一把木头梯子靠在不足一米高的阁楼上,你看,我天天就睡在这里,半夜里还要爬上爬下地服侍她,她大便是会的,小便就要看情况。她高兴了就尿在痰盂里,不高兴就尿在床上,半夜里把我熏醒。我这个人顶要干净,闻到骚味就说什么也要弄干净。小菜场也比这里好闻一些。谁叫我没钱,有钱天天给她穿纸尿布。

  我问,你干什么不支张床睡在下面?

  马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朝帘子一努嘴,她不让。她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我爸爸回来,回来了,他们俩好一起睡觉。

  马音以前从来没提过父亲,我问,你爸爸到哪里去了?

  我爸爸早就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回来了?

  反正从来没回来过。

  你爸爸妈妈离婚啦?

  谁知道,我没看见过什么离婚证书,这么多年不在一起不是离婚又是什么?

  你爸爸为什么走?

  喜欢别人了。

  你见过那个人?

  见过,总是到我们家来玩,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好人,我妈妈也蛮喜欢他的。

  真的啊?你爸爸胆子好大。

  你猜是什么货色,长得象无锡肉馒头,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在一起。

  你爸爸又结婚了?

  他们这种怎么结婚啊,让别人笑话死了,听说国外倒是可以的,我爸爸他是工人,本事再大也跑不到国外去。

  马音突然不耐烦起来,咱们这么圈子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索性我告诉你好了,他是一个男的。

  我张大了嘴,看看帘子,帘子里的人好象动了动。

  马音继续说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两个男人好得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说也不说清楚就走了,他结婚养小孩干什么啊。我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听他们整天吵,邻居都听得见,出门都不好意思。反正我的脸早被他们丢光了,现在别人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马音的语调很激动,脸也涨红了,从桌上的玻璃瓶里拔出一根毛竹筷子用劲地拗来拗去。我妈妈也真是的,吃男人什么醋啊。我爸爸他不喜欢女人他自己也没办法,再找一个人嫁了好了,有什么了不起。她偏不,总以为自己女人做得不好,天天问我,我不好看吗?我不勤快吗?我哪里不好啊?我没被她问出神经病,她自己倒变成神经病了,又要我来照顾她,还不如我变成神经病呢,什么事都不用做,床上躺躺,多少惬意。不过我妈妈她也蛮可怜的,我从小就怕变成她那样子,所以拼命交男朋友。

  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摊上一个不喜欢女人的爸爸。你知不知道,张国荣也不喜欢女人的,我是喜欢他好久以后才知道的。我交的男朋友倒都很正常,来不来就要和我上床。别的男人他们都看不上的,就觉得自己最好,暗地里还说说别的男的坏话。原先还以为知识分子有什么古怪,那个勾搭我爸爸的肉馒头就是知识分子,试了试也没什么两样。也可能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就不喜欢女人了,我是不敢结婚的,谈谈恋爱蛮好的,自己主动提出分手最爽快,省得以后伤心。不过身边总要有个男人的,没有男人的日子心里空荡荡的,以后他们都结婚了,我可怎么办啊。你还小,家里又清清爽爽的,一点不发愁。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爸爸妈妈也经常吵架的。我说。

  马音感激地看看我,我就知道这件事就只能跟你说,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反正命苦怪不了别人,只好自己慢慢忍受。

  我们俩的心贴得很近了,我大着胆子说,那么多男人总不太好吧。

  马音乌黑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看到我的骨子里去,轻轻叹了一口气,好象微风拂柳吹到我的头发上,说那怎么办呢?你没有男人他们也要说你,你有男人他们也要说你,我和我妈妈是被他们说怕了呀。

  马音一向比我成熟,她的话我只能听个半懂不懂,我也知道她不是很在乎这点。她说我是最明白她的人,我想这是因为我同情她,总想帮帮她的忙,当然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只希望等我挣了钱以后可以给她妈妈买纸尿布。

  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飞回了北方,她继续留在南方,我们都按即定的轨道生活着。

  我大学毕业有了个不错的工作,以合理的频率谈着恋爱,在恋爱和恋爱没有衔接上的时候和朋友在外面吃饭聊天,这种小白领的典范生活使我平静地快乐着。有时我会想起少年时关于杜牧的梦想和外婆对于我成年后家庭生活的预言,梦想和预言没有实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间歇有马音的消息传来,我的朋友都知道有一个苦命的马音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下挣扎,遭受唾弃,他们不知道那个可怕的背景是什么。当他们感到烦闷的时候,他们会说,想想马音觉得自己很幸福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心有些痛,但我无法阻止他们,我之所以会跟他们提起马音是因为我希望他们理解她,但我只说了后一半,如果不知道故事的前因他们怎么会理解呢。

  马音生了一个孩子,没有父亲,她说与其以后父亲跑掉,让孩子总想啊想的,不如让她一开始就没有父亲。她的妈妈幻觉越来越厉害了,天天看见她爸爸半夜里回来,缠绵一夜,早上又走掉,所以她和孩子只好睡在阁楼里。一天晚上,孩子从阁楼上掉下来,谁都没听见,无声无息地死了。马音说,孩子太聪明了,根本不想长大,死了清净。我是没有这个勇气,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口气喘就可以了。

  2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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