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一足

　　一觉醒来，依然醉意朦胧，脑袋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昏昏沉沉的。我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厨房找水喝。屋子里空无一人，电视机却打开着，里面一个奇装异服的新潮歌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台下一群狂热的崇拜者望情地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旋律摇摆着、雀跃着。大理石地板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儿童玩具，杯盘、碗筷乱七八糟地堆地餐桌上，饭盆、菜盘子、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我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一瓢冷水，身体感觉轻松一些，嗓子也柔和起来，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中午十一时一刻，我穿上外衣决定去拜访我的舅舅。

　　高高的河堤脚下一座简陋的草舍孤零零地俯卧地一片空旷的田野之中，那便是舅舅的宅邸，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与房屋的东侧山墙擦肩而过，它是进入草舍的唯一路径。草舍的造型恰似一位顽童的即兴之作--一屁股压扁的积木盒，要多么可笑有多么可笑，要多么丑陋有多么丑陋。草舍顶部歪歪扭扭地竖起一个比萨斜塔似的铁皮烟囱，从薰黑的烟囱口窜出一股股浓烈的烟气，鬼鬼祟祟地溜到河堤上又屁滚尿流地消失在河床边。一扇被压迫得早已变形的破窗户凄惨地瞪着无神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空空荡荡死亡般寂静的院落，用秸杆捆扎的篱笆墙把院子圈成一个没有规则的几何图形：梯形，不是，菱形，也不是，多边形，差不多吧。篱笆墙东倒西歪，多处已经彻底塌落。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异味充溢，顶棚，不，确切一点说没有顶棚，梁木、檩木毫无遮掩地裸露着，挂满油污结成许多厚厚的灰网。红砖铺就的地板淌着油乎乎的脏水，踏在上面有一种粘乎乎的感觉。没有油漆的门框挂着一块门帘，脏得做抹布都不合格。紧紧依着西侧墙壁有一张东摇西晃的破桌子，我敢肯定，稍微触碰它一下立即便会人仰马翻。桌子上放着一个装着大半瓶白酒的瓶子和几个挂满油渍碗口象个脱齿的老太太的破碗，桌子的右侧有一张开了花吱呀呻吟的破沙发，沙发右侧还有一把三条腿的木椅子。仅有的一点可怜的生活用品杂乱无章的随意丢弃，好象刚刚被盗贼折腾过，狼狈得无法形容。屋子里所有的物品包括喘气的活人都肮脏得让人不敢接近。江山昴改，本性难移。

　　舅舅身材矮小，皮肤黑沉粗糙，头发可能已有几个月没有梳理过，乱蓬蓬的象是一片被冰雹袭击过的芦苇塘扣在呆滞的脑门上。他激动地咧开干枯的双唇，多处溃烂的嘴巴露出可笑的，只有几颗里出外进的黄板牙，滑稽地、彼此毫不相干地孤零零地扎在深紫色的牙床上。他已重病缠身，一脸垂死之相。熟悉我的人都一致认为我与舅舅连相。“三辈不断姥家根”奶奶也是如此。对此，我极其反感，心中很是不悦，然而，客观地说，我确确实实长得很像舅舅。我曾多次仔仔细细地端详过舅舅的面容，然后再对着镜子审视一番。自己心里偷地说道：“不可否认，果然如此”。“你那个喝酒法都像你舅舅！”奶奶喃喃地说：“你舅舅喝酒镇上谁不知道，叫什么两溜溜棒外加一壶”我的到来使舅舅极其兴奋：

　　“他舅母，赶紧炒几个菜，我跟小力喝一口。”舅舅打发舅母立刻刷锅炒菜。

　　“别麻烦啦，我刚刚喝完，现在还没清醒呢，这一晃有好几年没有看到你啦，挺想你的！”我坐到舅舅身旁，舅舅伸出枯黄的青筋暴露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

　　“力啊，难得你还能来看看舅舅，舅舅很高兴。唉，舅舅完啦，这辈子算彻底地完啦，马上就要死啦，死啦！你看？”他把左边的裤腿撩起来露出脚跟让我看，我的上帝，脚跟处有一个手指般粗大的溃口，塞着棉花球，浓血漫溢。

　　“这是脉管炎，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啦”舅舅放下裤腿唉声叹气地说道。

　　凌乱的土坑上有一个小男童呀呀地欢快地乱叫着，毫无目地舞动着两支小手，像是欢迎我又像是取笑我。“这是谁的孩子？”我问舅舅。

　　“你表弟的呗！”大舅抓起桌上的酒瓶子使劲咽了一口酒：“唉，我们这一家人那，没有一个得好的，我就不用提啦，你表弟也够惨的啦，没有职业，一分钱也挣不到，人没有钱那就算拉倒哇。这不，媳妇也不跟他过啦。扔下个孩子就走啦，谁知道她干什么去啦。有人说她去酒店坐什么台，去那种地方还能好哇，说白了不就是进窑子啦，成了窑子娘门啦。唉，我呀，我是什么命啊！”他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你表妹更糟心，结婚才一年多，她女婿帮着他的弟弟拉砖盖房子，那天偏巧赶上下雨，路滑，走着走着车就翻到沟里去啦。她女婿被滚出来的砖头压瘫痪了，现在呀，说他是死人，可是还能喘气、吃饭，说他是活人吧，一动也不能动，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啦。你说这个家还怎么过啊，你表妹她还怀孕啦，可能下个月就要生啦，唉呀！”

　　舅舅是个典型的酒鬼，终生与酒为伴，数十个寒来暑往都是在酒精的强烈剌激下度过的，与其他酒鬼所不同的是，舅舅喝酒不成顿。有些酒鬼一日三餐都要大量饮酒，而舅舅则以酒为水，喝酒就像喝饮料，想起来就喝一口，且喝起酒来不需任何佐酒的菜。他终日昏昏沉沉，永远也没有个清醒的时候，他也不想使自己清醒，就像吸毒的瘾君子，混饨朦胧之中能体验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

　　由于酗酒，没有清醒的思维去考虑生活规划自己的未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的一生中绝大多数的岁月都是在穷困潦倒中苦苦挣扎。宽宏的上帝多次赐予他发财的机会，希望他摆脱令人沮丧的窘境，遗憾的是，他一次也没有把握住这些天赐良机，有时已经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缘，醉意朦胧之中溜进了阿里巴巴的财宝库，可是他只拣了一块小金币便大喜过望地匆匆离去，这块小金币起码能够维持活几天，喝几天好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啊，活一天算一天，这就是舅舅的人生哲学！

　　舅舅青年时代曾在一家照相馆做学徒，一次酒后无德大闹照相馆，砸坏了馆里的照相器材而被理所当然地开除。家中妻小嗷嗷待哺而他又身无分文，慈祥的姥爷给他买回一架照相机，那个年代照相机绝对是个稀罕之物，寻常百姓能照张相是件相当奢侈之事。舅舅挎着这架照相机走门串户给人照相，舅母则领着两个孩子在家里洗相，冲洗完的照片扔得满炕都是，舅母赤着黝黑的双脚在炕上爬来爬去，把一张张折腾得皱皱巴巴的照片装进纸袋里，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心不在焉，反正经常发生张冠李戴的事情，弄得顾客哭笑不得。即使这样生意也相当红火，几年光景舅舅便赚了很多钱，曾使许多人羡慕不已。他把这门手艺教给两个孩子，自己坐阵家中终日大吃大喝。舅舅性格豪爽，热情好客，酒友多多益善，有酒有菜谁来喝都是热烈欢迎。他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欢迎，绝无半点虚情假意。酒桌旁往往越聚人越多，舅舅也就越喝越兴奋，他掀开家中仅有的一个破柜子，把里面的各种好酒、罐头、水果等等一股脑地翻腾出来：“来，喝，喝，喝呀，别装假呀！”照相赚得的利润舅舅一文也没有用在改善生活环境以及设备更新改造上，全部消耗在酒桌上。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黑白照片逐渐被彩色照片所取代，舅舅根本不懂彩色照相技术，他也不想去钻研去、提高，并且他也没有足够的资金购置昂贵的洗印设备，只好把照完的胶卷送到洗印中心去冲洗、扩印。如此一来利润非常微薄，不足以供他挥霍，财源日渐枯竭。穷途末路的他索性照相不装胶卷，拎着空相机给人照相，久而久之向他索要相片的人挤破了门框。舅舅哪有什么照片给人家，弄得无地自容，从此在镇上名声狼籍。连我都借了他的光：“那个照相不装胶卷的人原来是你舅舅哇！”

　　陷入困境之中的舅舅无路可走，姥爷早已带着满心的忧伤和对儿孙们的无限牵挂身不由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姥姥虽然很有钱，但是根本不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他们母子二人就像是对仇人。姥姥揣着姥爷遗留给她的金元宝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享清福去啦。奶奶曾给我讲述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她到商店买布路过舅舅家，突然看见姥姥从屋子里窜出来，怀里抱着一台收音机，慌不择路地跑着。舅舅随后也冲出屋门，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怒气冲冲地追赶姥姥。奶奶急忙拦住舅舅：“大侄子啊，这是咋的啦？”“这个老王八犊子，我非杀了她！”舅舅怒不可遏：“大婶，你不知道哇，这老东西太不是物啦，她手里有钱老儿子怎么花都行，我没钱买粮跟她借点都不行，这不，看我没钱还她就把我的收音机给搬走啦，世上还有这样的妈吗？”奶奶好说歹说算是把舅舅劝了回去：“大侄子呀，有话好好说，哪有娘俩还舞刀动棒的，让人看了多不好哇！”奶奶跟我说：“还有你姥那么狠心的，儿子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还去搬他的东西，你舅舅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呀！”舅舅找不到姥姥索要钱财，便去找他的姐姐：“我妈的钱她也没少花！”舅舅理直气壮，姨母心里有愧，同时也是出于手足之情没少给予舅舅力所能及的帮助，但解一饥却难解百饱：“你总这样也不是一个办法啊！”姨母愁苦地说：“你是不是得想法子干点什么，挣一分钱也算挣钱了！”“我能干什么呀？”“卖菜，拿个秤就秤呗，这还不会？”于是姨母买来杆秤和一车辆手推车让舅舅去市场卖菜练摊，半个多月之后姨母再次见了舅舅：“怎么样，买卖做得还挺好吧？”“好什么啊，我早就不干啦！”有一次姨母见到奶奶唠叨起这件事：“这买卖让他做得，菜是卖没了，可是手推车也没有了，秤也没有了。”舅舅也时常来找妈妈要点小钱，每次他都是剩夜车来，到我们家正值清晨，下车后他径直去公园里找妈妈。舅舅对妈妈甚是了解，知道她每天都在那里跳舞，也就是所谓的“晨练”！妈妈一瞧见舅舅不免眉头锁紧，但又无可奈何，她话都懒得跟舅舅说，只是冷冷地向他摆摆手，然后便转过身去急促地离开公园：“我可得赶紧走，让同志们看见我有这么个弟弟多丢面子。”妈妈回家后这样跟爸爸说，走出公园大门，妈妈顺手掏出一百元钱递给舅舅：“我这里就这些钱啦，你全拿去吧，赶紧回家，下次别来啦！”舅舅很知趣接过钱就赶往车站随便搭乘一列火车匆匆赶回家。“你呀，你呀，也真是的，他来一趟车票就得好几十块，你就给他一百块钱好干个啥呀！”爸爸埋怨妈妈，认为妈妈对自己的弟弟过于吝啬：“他不会过日子，给多少也没用，如果给多啦偿到甜头下回还得来，我可搭不起”“那你怎么也得让人家进屋吃点饭那，这么远来的，坐了一宿车！”“吃什么饭吃饭，你看他那身穿戴，跟要饭花子有什么两样，我可不敢往家里领，让人笑话！”。但是，有一次妈妈却把舅舅领回家来，也是一个清晨，一进门妈妈气喘吁吁地跟我说：“小力，给我拿一百块钱，你舅舅来啦，我今天早晨换了件衣服，口袋里没带钱！”舅舅徘徊在大门口不敢进屋：“舅舅，进屋啊！”我推开屋门冲舅舅喊道，舅舅慑手慑脚地进了屋子，女儿洋洋正在玩耍，舅舅笑容可掬地俯下身去：“哎呀，小姑娘长得真好看那，来，让舅爷好好瞧瞧”，洋洋抬走头来，看到舅舅一身寒酸之相，吓得扭头便跑，边跑边喊：“妈，妈”，舅舅极其尴尬地呆立着，我掏出三百元钱塞到舅舅手中，舅舅很难为情地低下头去。“你快点走吧，有一趟车还能赶上！”妈妈催促着舅舅：“小力，那我就走啦，有空到我家串门去呀！”舅舅边走边说，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