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娉婷漂舞

　　《三言》之中，让我落泪最多的小说，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美丽绝伦的杜十娘十三岁误入青楼，遇见李甲时，是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迷倒众生的杜十娘，在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涯中，在倚门卖笑的低贱交易里，堆砌出了繁花般的艳名，也磨练出了非同一般的世故、城府和心机。

　　这是她的聪明之处，也是她的悲哀之处。因为，这样的女子，难得糊涂。而学会糊涂，恰恰是太多女子赖以平安度日的一个根本。

　　但杜十娘还是糊涂了，在遇见李甲之后。她浮草一样的心太想寻找一个踏实的窝巢，太想呼吸一下平等健康的人生空气。在不露痕迹的外表下，在超前成熟的肉体内，她还是秘密酝酿着对爱情纯洁而虔诚的向往，并且一直暗暗地为之不懈努力。

　　爱情，从来都是女人的致命伤！

　　而李甲的初衷，本是贪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她身上。”而杜十娘呢，“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然而，有心归有心，杜十娘还是细细地考究。在她的心里，这份感情的投资几乎也许就是她生存的全部意义了，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输不起。

　　一年之后，李甲才尽，老鸨逐人。杜十娘开始实施赎身，老鸨限期十日交银。形势紧急，万般无奈之下，李甲只好四处借贷。但是，这个未经过风雪的富家子弟却没有想到，“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绝杜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只好在同乡柳监生出借宿。柳监生替他分析了一番利弊，劝他离开杜十娘。“公子听说，半响无言，心中疑惑不定”。并且一连三日不再去见杜十娘——如此胆怯懦弱，毫无主张。杜十娘的结局已初见端倪。如果两人就此不再相见也就罢了，但是倔强的杜十娘偏偏派人到大街上找到了他，追问他，“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李甲面对杜十娘，“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可是杜十娘在此情境下并没有灰心，她不舍前情，将自己积攒的一百十五两银子交给他，让他去筹另一半。

　　其实，她完全有能力自赎其身。然而，她没有。她想通过李甲借银的过程，来探测一下李甲为她付出的程度。这个兰心蕙质的女子习惯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来检验自己的爱情含金量，也因此，一点一点，亲手撕开了生命的真相。--她不明白：有太多太多的爱情经不起这样的检验，而她，也并不是一个幸运者。

　　李甲并没有那么快让这件事情陷入绝望。他终于借到了另一半。杜十娘顺利赎身，一穷二白地和李甲离开了妓院。他们“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摆头不再来。”去谢别过去的风流姊妹时，杜十娘取出了暂寄在众姐妹处的私房，并让众姊妹友情客串，共同演出了一场相赠送礼的热闹好戏。

　　踏上回乡的路时，李甲已经身无分文。此时杜十娘若将私房拿出，二人必能够夫唱妇随，皆大欢喜。然而，杜十娘还是没有。她只是在必需用钱时取出一点，之后，“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在温情款款的背面，她一直都在冷静地观望，如果失去了金钱的支撑，让自己成为李甲经济、道德、家庭和前程上的多重包袱，那么，仅仅凭着爱情的力量，李甲到底还能够陪着自己走多远。

　　孙富在她的观望中登场。这个轻薄而油滑的纨绔子弟成了爱情最恐怖也最灵验的试金石。他看中杜十娘后，先设计和李甲成为了酒友，套出了李甲的心里话。然后针对李甲的弱点对症下药，一一攻破他脆弱的城墙，终于促使李甲决定将杜十娘卖掉。不过此时李甲还是有些良心的，知道“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回船后，自觉一时无法开口，便昏昏睡去。而杜十娘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

　　夜半时分，李甲醒来，叹息落泪，将实情告之杜十娘，说孙富“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矣。”

　　此时的杜十娘，心一定碎成了无数颗陨石。她完全可以将自己的万千积蓄亮给李甲看，然后从容不迫地挽回败局。然而，杜十娘终究没有。也许她觉得这么做对自己来说已经没有丝毫的意义。对于败局，无论挽回得多么圆满，从本质上讲也是败局。

　　于是，杜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哪里？”李甲顿时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杜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

　　这是一段精彩的白描。善解人意的言辞背后，是多么辛辣的讽刺和锋利深沉的痛楚！“快快应承”，“千金重事。”什么是海誓山盟？什么是白首不渝？杜十娘没有流一滴眼泪。她的表情，就是冷笑。

　　艳妆之后，天色已晓。舞台上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杜十娘拉开了大幕。众目睽睽之下，她先展示了自己价值连城的珠宝，再痛骂孙富，痛斥李甲：“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

　　是的，杜十娘是椟中有玉，李甲是眼内无珠。而杜十娘也清楚地知道，她完全可以用自己椟中的玉去换李甲眼内的珠，但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她不想用自己真正的玉，去换取那样一颗伪劣的珠。

　　水府冥途，她投江自尽。巨浪之后，仍旧是平静的水面。这出戏做定了杜十娘的血泪与梦想，挣扎与凄凉。杜十娘便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子。她本可以不这样。她本可以去糊涂：在赎身成功之后，在二人游历之间，在得知孙富的馊主意之时……她都可以花钱消灾，选择一条庸常的退路。

　　但是，她真的没有。

　　也许，在李甲心里，爱情不过是一枚甜美的糖果。尚且可口时，便可以津津有味地品尝。一旦吃到了苦涩的内核，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抛弃。杜十娘对于李甲来说，只是意味着一种非同寻常的享受。然而，杜十娘却把他昙花一现的笑容期盼成了永远的天堂。

　　杜十娘错了，杜十娘也知道自己错了。其实，错了也许不要紧。人世间有过多少错了的事情啊，还不是被人们一代一代漂漂亮亮地将错就错了下来，之后，再去千篇一律地容纳和接受那种自欺欺人浑浑噩噩的幸福。杜十娘也可以不计前嫌，杜十娘也可以若无其事，杜十娘的手里握有大把的机会。--但是，杜十娘没有。李甲是个不能认真的人，杜十娘认真了。李甲是个适合糊涂的人，杜十娘没有糊涂。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没有回头。她就这样残酷地揭示了自己生命的真相，没有给任何人一个台阶，包括她自己。

　　读杜十娘的时候，我不得不落泪。为这样一个出身古典而内心却纯粹到极致的女子。她的极致，甚至胜过了许多口口声声标榜个性的现代人。我由衷地震惊和钦佩她面对真相与末路时的勇气。有多少人敢像她那样呢？一幅幅太平祥和的政界构图，一丝丝寒暖变幻的世态炎凉，一对对天衣无缝的神仙眷侣，一桩桩冠冕堂皇的宏伟事业……我们谁都会在意衣服外面小小的褶皱和淡淡的灰尘，可是有几个人能够和杜十娘一样，去一丝不苟地查看衬里之中长长的线头和歪曲的针脚？

　　没有人。

　　生命的真相就在那里站着，似乎很遥远，却也触手可及。但是谁也不去揭开，都怕伤了自己的眼，都怕烫了自己的手。

　　……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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