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读书人--菊隐园札记
http://www.sina.com.cn 2001/02/05 13:04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金木水火土0
隔三岔五地跑书店,但却不喜欢跑大书店。大书店气派倒是气派,但在我看来,总是大而不当,常常天南地北转一遍,仍是举目无亲,空手而返。我常去的是一家叫做“世界名著书店”的小店,几十平方米的面积,以卖社科类图书为主。据说,店主是北大毕业的硕士,通几国外语,此说不知是真是假,但从书店卖的书来看,肯定是个够段位的角色。这里的书一是精,二是快。常常是从读书类报章上获悉有什么合意的新书,我便到此按图索骥,省却许多在大书店披沙沥金的功夫。这家书店还有一大好处便是静,虽然位处繁华地,但能闹中守静。店中不卖音像制品,自然没有大书店音像柜试碟或试英语音带的聒噪。店中大多数时间只有十来个顾客,而且来此的人好像都有约定似的,只是埋头轻轻翻书,即便是不期然遇见熟人,彼此点头示意,或会心一笑,便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各翻各的书。就连守店的两位姑娘,也恪守“笑不露齿,语莫高声”的古训,唱价几近耳语。因为喜欢这种“心远地自偏”的氛围,有时按图索骥不得,仍然禁不住这里翻翻,那里看看,盘桓良久。
上个星期天,却在这里遇见了一位声若洪钟的访书人。其时我正在翻看一套传播学译著,猛听得一声断喝:“这里的书打不打折啊?”一抬头,是一位五短身材的汉子,约摸三十七八岁。守店的姑娘忙轻声答道:“不打折的。”我知道姑娘在欺生,如今新华书店的书都是打折的,这里的书也是可以打折的。那汉子似乎有几分气馁,但声腔并不示弱:“如今什么东西不打折啊?连彩电都卖出地板价,你们凭什么不打折?”姑娘大约认定了汉子不是读书人的缘故,只是一笑,做出一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无奈状。我也觉得姑娘没看走眼,从汉子的粗声大气便猜得出,他绝不是坐办公室的角色,只有长期在喧闹的车间或野外工作的人才有这种大声说话的习惯,何况汉子说话间还溜出了一句现今读书人不齿的粗话。说起来,我自己也是经过好几年修炼,才磨去一些当年在施工单位做工时养成的起高腔和说粗话的习惯,虽然被逼急了时也会露出几寸狐狸尾巴。那汉子已经旁若无人地大发感慨了:“如至今那号X有钱的人不读书,我们这号X读书的又买不起书,要不得咧!”这回他话里夹带的已经是鲁迅先生所谓国骂里省去的那个“名词”,是何顿小说中的人物最爱说的那个单音词。在这书香盈室的静静的书店里,这类字眼自是空谷足音,如雷贯耳。但我已经注意到,这汉子是站在那个立着几大排商务版“世界名著译丛”的哲学类书柜前说这番话的。我知道,除非是为应付现今那些名目繁多的考试来找辅导书的,否则这位汉子是有资格自称读书人的。守店的姑娘似乎也看出了点名堂,不再一口咬定不打折了。
过不多久,书店又响起了空谷足音。原来好不容易谈好了折扣,汉子却被告知,他看中的那本书只能上、下卷成套卖。“老子家里有上卷呐,老子只差下卷呐,成套买不是浪费啊?”汉子真有些忿然了,声音更大了,言辞中那个“名词”的频率也明显增加。定睛一看,他手中拿的真是一本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下卷!汉子又回头抽出上卷,把那两本书拿在手里,还要跟姑娘砍价,只是语气已和缓了许多:“现在这号X哲学书没人看呢,只有我们这种X人才看呢,又不是炒股的书,难得卖出去呢!”我知道这是一位真的爱书人,看着他那种近乎哀求的眼神,我有几分感动了,便走过去轻声地告诉他,这种分别标价的套书在新华书店是可以拆开卖的,而且这套书图书城就有卖的。因为怕那姑娘听见,我的声音很小,那汉子根本没注意,还在跟姑娘套磁:“你X不记得了吧?上次我还在这里买了一本X《人性论》啊!”我知道他说的是休谟的那本名著,很厚一本,绝对的“砖头级”读物。汉子的套磁自然是徒劳,最后还是花了三十多元钱买走了那套他其实只缺其中一本的书,只是交款时又扣下了三毛多钱的零头。交完钱,汉子口气又硬了起来,大声提醒姑娘,现在只有他们“这种X人才看哲学书”。姑娘则说,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买书像买小菜”。
我心想,姑娘说的不错,现在的确难得见到这样的读书人了,不过退回三十年,这样的人可是到处都是。那时候,在工厂的集体宿舍,在知青点,在三线铁路工地,有许多这样的年轻人,衣冠不整,满口粗话,在辛勤劳作甚至偷鸡摸狗、打群架之余,还不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或写诗,或读书,读的是《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安娜·卡列尼娜》、《普希金诗选》一类的精品。我至今还记得那年在芦苇场砍芦苇,收工后面对一望无际的荒洲,在落日的余晖下读友人刚捎来的《反杜林论》的情景。徐晓鹤的中篇小说《达哥》写到,修三线铁路的年轻人情急之下,摸起锄头、扁担和精装本《资本论》作“武器的批判”,与来犯的民工作大械斗,这样的情节并不是毫无根据的面壁虚构。虽然这些人中有很大一批成了日后高考开禁、知识增值的受益者,在官场文坛学府院所各就各位(当然也不会起高腔骂娘了),但在当时,绝大多数人并没想到会有这一天的。那时的读书,纯粹是一种爱智行为,是出于一种只重过程、不计结果的对知识的追求和热爱,就像眼前的这位汉子,并没有抱什么自学成才的大志,只是喜欢看“这号X哲学书”而已。从这位汉子的言谈举止来看,罗素、休谟不但不会为他带来多少实际的收益,反而会要让他倒贴许多小菜钱的。事实上,他再不会有当年我们的那种运气了。在他前面,早已有无数科班出身的读书人;在他身后,更有无数焚膏继昝地向高校发起一轮又一轮冲击的少男少女。总之,这个一切都被“格式化”了的世界,已不可能给他这样的另类读书人提供以求知为主业的空间了。这或许是社会的进步,但对于他个人,却难免几分遗憾。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所谓“科班出身”的读书人,如今为职务、职称计,也不得不去读一些胡编乱造的读本,写一些空洞无物的论文,说一些文质彬彬或冠冕堂皇的废话,反不如这位汉子来得潇洒,自然也得不到他那份爱智的乐趣。这也是我对这位“买书像买小菜”的汉子生出几分亲切感的原因。如果倒回去二三十年,我肯定会走过去和他聊开的,听他说说自己的生活经历,听他说说休谟,夹带着那个名词和他谈托尔斯泰和罗素。但我终于没开口,当心太唐突,只是在他出门时,冲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说了一句:“伙计X,慢走,好好过日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