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旋转的陀螺

　　春雨歇止后，就到了辛夷花开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净居庵赏花。

　　那日里，满枝春意。

　　许多年前，我便有了这个习惯，每到春雨落尽，万物复苏，辛夷花开，就会独自一人来到城外十里的净居庵拜佛还愿。在外人眼里，我是虔诚的信徒，可在我心里自是再明了不过，我来此单为见那满枝的辛夷。

　　在我二十岁前，我一直用功读着书，那时我结识了一名女子，她是先生的女儿，她叫辛夷。我自小就跟先生读书识字，一晃便是十几年。我读书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能早日考取功名。先生也深知这点，竭尽所能把他知晓的一切全都教给我。她是先生的独生女儿，自然也就常同我待在一块儿。

　　我读书时，她便一声不响的在一旁陪我，遇到书读的闷了，她就拣一些闲话说给我听，借此来逗我开心。她说话的样子很佻皮，每回总能一扫我烦闷不堪的心情。后来，我总是在想，其实在那时我就应做出决定。

　　我在年轻时心中除去功名外，就没有旁的什么，甚至把她也仅仅看做是个少年玩伴。但从她的眼神话语中，我知道她的心意。

　　眼看着离考期越来越近，我却越发的烦躁不安。家人便四处寻找江湖术士，想替我看看面相，以测这次考试的结果。那个术士端详良久，而后说我文采当世，无人并肩，此番应考，必得高中。我听后很高兴，我的家人也很高兴，就上门向先生提亲。他们说金榜提名日合着洞房花烛夜，来个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好。先生看着我长大，两家人又都有此意，自是毫不犹豫，一口应下。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偷眼看她，见她在那刻羞红了双颊，转身躲进里屋。

　　我依旧跟着先生读书，她也仍伴在我身边，一切都同以往一样，没有丝毫分别。只是现在每当我的衣衫磨破时，她不会再笑话我，反而是让我换下，然后一针一线的替我细细缝补。在扑闪着的烛火下，她长长的睫毛上下微微颤动，两个眸子中流光闪烁，好似天际的星斗。

　　有时书读得累了，我就会念诗给她听，她说她很喜欢这些诗句。我答道，只要你喜欢，我会给你念上一生。她把头埋进我的怀中，轻笑不语。

　　她爱栽各式各样的花，只是从不去栽辛夷。记得有回问她，她说，辛夷是她最为喜爱的，要么不栽，要栽就要栽的最好。如果她栽上一株，必定会穷尽一生的精力去照顾它，除非她死去，否则决不会让它受到任何的伤害。她转而又幽幽地道，爱一件事物，这应是最基本的。我笑着说她傻的可笑，只是她那刻的话语却是异常的坚决。

　　过了一年，我考试得中，入朝为官。也是在那年，我娶了吏部尚书的小女儿为妻，那个少女对我一见倾心。我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日后在仕途上可以畅行无阻。为此我辜负了一个人，并且永远无法回头。

　　成亲那天，我喝的酩酊大醉，我想借酒来麻痹自己。坐在房内，红烛高照，寂静无声。我这才发现，长久以来，她在我心底竟是那么的重要，眼前的新婚妻子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

　　后来先生告诉我，在我成亲那夜她哭的很伤心，三天后，她只身去了城外的净居庵，落尽青丝，一生独处，青灯古佛，了无牵挂。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了种习惯，每逢春雨过后，我都会去净居庵走一趟，我希望能够再与她见上一面，哪怕仅仅是一面也好。只是，我不再有这样的机会。

　　往后的四十年，我没再见过她。在整整四十载的漫长岁月里，唯一把我们牵系在一起的，是庵中后院的那株辛夷。有人对我说，那是她在皈依佛门后的第二年亲手栽下的，我知道她很用心的照顾着它，就如同她自己从前说的一样，多少年来，从未间断过。那株辛夷的生命力很旺盛，任凭数栽风风雨雨，依旧生机勃勃。这让我感到欣慰，至少它能让我欺骗自己说，她已经从忧伤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不论我是否也能走的出。

　　随后的仕途很顺利，几乎没有一丝坎坷失意。无论是在宋，在齐，或是在梁，我都一帆风顺，这与我的岳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处事圆滑，深得各朝君王的宠信。我做了散骑常侍，后来又迁为金紫光禄大夫。我知道，如果当初选择同她在一起，结果未必会是这样。可是，两者对我而言，到底哪个更为重要？

　　我每年都会去看辛夷花，我会把自己在一年内写下的诗句对着满枝的辛夷大声念出。不管是“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还是“兔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我只希望她会听到这些，无论她会不会从深深的佛堂走出。我年年踏着春雨过后的新绿去看她，但一直无法见到。我知道她今生是再也不肯见我，可仍是在心中抱着一丝幻想，希望着她会回心转意，出来见我一面。我并不奢望她能原谅我，我只想当面同她说句话，默默地凝视她的眼神，就像从前一样。那些过去很平常的事物，现在竟是奢侈难求。人就是这样的，明知不可能，偏偏非要给自己一个候下去的理由，痴迷一生。

　　我感到自己日渐老去，精力大不如昔，甚至想去看辛夷花都会让我感觉疲倦无比。走在城外的山路上，春雨初歇，道边是零星的山花，它们肆意盛开着。云层还堆在天边，几缕阳光从浮云的缝隙中洒下来，耀眼眩目。

　　我用手遮了遮眼睛，春雨过后都是这样的景色，多少年了，我已经习以为常。它仿佛永远都不会衰老，只要长空不灭，它该是永恒的，所以它不需回忆过去，不需珍惜往昔，因为它不会改变。而我却不能，我会老去，我会化做游荡六道的残魄孤魂，或是山前道边无人理睬的一掬黄土。我会在失去一生最珍贵的事物时，重新再去苦苦苛求。可是结果呢？那是既定的，我再也回不到从前。

　　在这一年，净居庵中的辛夷花凋零了，四下里都显出一片毫无人迹的景象，在它周围乱草丛生。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照顾它们了，它们随着这个尘世一同老去。

　　我忽然明白了，从前我只是不可能与她见上一面，现在却是连那一点奢望都不可能再有了。

　　四十年前，我负她而去，四十年后，心高气傲的她也是如此决绝的把我愧欠她一生的东西全都归还给了我。这便是天地间万古不变的规律。我不断的对自己说，过去了，一切全都过去了。

　　在当世人们的眼里，我曾经是个才子，他们说我词藻华美，幽深奇丽，举世无双。可我知道，那些诗句不过是为她而写。她从前说过，喜欢读我写的诗，我常是一晚就可以写出好几篇。那时总以为是自己才思敏捷，直到现在才觉察，失去了她也就失去了全部。

　　在两者之间，我知道应该何去何从。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我不再去写任何的诗句，于是天下的人都说，江淹才华已尽，笔下再无佳句。

　　听这话时，我只是笑了笑。世间万物终是会停止的，就像那淅沥落下的春雨，轻盈飘过的浮云，随处播洒的夕阳，绽放绚烂的辛夷，最终都会停止下来。

　　它们都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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