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详《花样年华》《花样年华》我看了三遍。

　　王家卫的片子，我都是看到第三遍时，才感到对片子有了些许的了解，并融入自己的审美体验，成为新的一部分。多年以后，如果我在深巷的雨夜徜徉，路灯光下的有着纹路的水泥地，雨花飞溅，愈显苍白迷濛；清新的雨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和着地上蒸腾出的旱气，混杂成一种古怪的味道。那味道提醒着我这一幕景象的似曾相识，记忆穿过那块“积满灰尘的玻璃”，帮我找到了源头：《花样年华》中，一男一女也走过这幕景象，当时他们的心境和这景象一样，迷惘、混乱。两人在雨中踌躇着，背影中那女的旗袍很好看。

　　陈太太问周先生，他们是怎么开始的？两个人还投入地错位演绎了几番，心中即是酸涩，又有不甘地想搞清楚，是他的老婆，抑或是她的老公引诱在先？后来当周先生真的爱上陈太太时，他忽然就明白了，这种感觉会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王家卫在片子中，多用手部、背影、腰部特写，有时连用光也有些暧昧，或许就是为了说明这种不知不觉中来到的，人与人之间的好感、爱意，产生于留在人的脑海里的某个美妙的细节，如一个视象画面，或某种气味的诱惑，或各种感觉的杂合。想象一下。周太太披着一头松软的秀发，穿着露背的家常装，站在陈先生后面，俏生生地对周先生招招手，笑道：“老公，让我来吧”。陈先生闻到一股和太太绝然不同的香味，以及悦耳笑声，又有些嗲嗲的嗓音，甚至她的身躯发散出的淡淡的热度，都迫使陈先生对周太太产生了浓郁的兴趣。及至打牌时的言语姿态，眼神牌风，光洁莹透的手臂上的细微汗毛……这些难道不算是致命的诱惑？好感也许就这样埋伏下了。周先生对陈太太有好感，何尝不是从细节中产生？他的眼神暴露无遗。面对一个美丽女子，周先生的眼睛乌黑专注、笃定地看着陈太太。如果是个未黯世事的青年，或腼腆的男人，第一个反应也许是佯作他顾，美丽逼人呀。

　　王家卫对细节的关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比如，片中他用街角墙边乱贴的小广告，来展示时光的悄然流逝。先是治肾病、再贴盖上哮喘的，然后是全部被铲除不见。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房外喧嚷的各色市声，仍是透过墙壁，丝丝入耳。那种声音是张爱玲一篇文章里描述的声音，上海市井的声音：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车声、人的喧哗声。当周先生和陈太太在深夜的弄堂，各自寂然站着，耳旁响起轻微的虫鸣声和那不知名的天簌之音时，我真的很感动。

　　这是一个世俗的社会，一个势利的社会，一个充斥着闲言闲语的社会，一个在此基础上又见人情味的社会。大海波涛汹涌，制造着泡沫阵阵、浪花朵朵。如果这个社会是大海，波涛汹涌仍为势利的表征，闲言闲语就是那泡沫，浪花或许就是人情之暖，毕竟有些可遇而不可求了。王家卫的手法是白描式的，只是点了点题，留给人们的是大量的想像的空间。有点象中国山水画，山旁湖边的空白处，只点了两朵闲云，三株枯柳，反是神来之笔，韵味无穷。

　　陈太太的房东孙太太和老板何先生，可说是一等势利之人。孙太太见陈太太落雨天还出去打面条，边打牌边对牌友讥诮道，她老公么常常不在家，一个人也真正作孽，下这么大的雨出去，还穿得那么俏。陈太太连着几天和周先生晚上约会，回来晚了，孙太太就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陈太太，“老公么还是常常留在身边的好……你说啊是？”看是关心，实为挖苦。当然片子中没有交待的如合用厨房之水费煤气电费怎样算，连共用的电话费如何处理，孙太太是肯定不会吃亏的。老板何先生生日那天，苏秘书(也就是陈太太，她很在乎陈太太这一称呼的)转告他其情妇体谅他必定应酬多，不必去会她了，晚上只要打个电话给她即可。何先生看着苏秘书的表情，就和《红楼梦》中贾雨村看着门子葫芦僧的神情一模一样：你也知道得太多了，可恶！及至有一天何老板转告她有位周先生要她回个电话，苏秘书接了那张便条并未马上回电，只是坐下来打字，何老板冷冷地看了看她，嘴撇了撇，没有讲出口的话或许即是：假正经什么，不过和我是一样罢了。甚至看似高洁的陈太太本身，在这个环境薰染下，也展示出她的另一面。孙太太一味地奉承她先生从日本带回的电饭锅好用，又怂恿周先生买一个，周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陈太太边看报纸，淡淡地说，没关系，我先生下周又要去日本，很方便的。这好比薛宝钗对周瑞家的述说“冷香丸”的制作法，口气似是淡淡的，骨子里分明又显露出也只有如我这等薛家大户，才配得齐这些琐碎方子的意味。幸亏听到这番话的是对陈太太有好感的周先生，倘是周太太听了，搞不定就要回家埋怨老公没有人家有本事了。这一点多少也影响着陈太太最后为什么还是下不了决心离开陈先生；反之在周太太眼里，陈先生也显出是个比老公有本事之人？人都是势利的，你我都一样。陈太太说过，在这样的社会中，是一步都不能走错，意味深长啊。

　　1966年，大陆闹“文化大革命”，波及香港，人心恍恍。周先生的房东顾先生一家先搬去菲律宾与儿子过了，陈太太给孙太太送来去美国的船票，一向势利的孙太太对陈太太感叹了一番温情之言，道现在么顾先生一家一走，她麻将搭子也没有了。新搬来住在顾先生房里的领居，也不来往了。哪里象当初和陈太太周先生两家住在一起的辰光，闹闹猛猛的。一番话说得陈太太看着窗外，无声地落下了眼泪。张曼玉演到这儿，才叫是真正地出彩了。这一段也许是片子的题旨之处了。就好比《金瓶梅》中的春梅游旧家池馆，想到世味苍凉，不免喟然。于陈太太，她感叹此处给她的爱与恨是如此之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幢房子和她的生命是融合在一起的，所以她最后带着孩子租住了下来。于王家卫，一方面作为一个五岁从上海至香港的移民，有着浓厚的上海情结，尤其是对1930、1940年代的上海的怀旧，从本片的名字取自于周漩唱的《花样的年华》一曲，也可看出。另一方面，也许是在感叹随着欧化的脚步愈来愈紧，中国人传统的人情味、一部分的传统，也不能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在慢慢消失。有点象如今的年味越来越淡，而圣诞节越过越有味的景况。好象李安在《喜宴》中，多少也表达了这种莫名的况味。

　　于我么，作为张曼玉的FANS，伤心地看到，她也慢慢地老了。我又何尝不是随着她在慢慢变老，且是身心惧老。十八岁第一次看《红楼梦》，看到的是宝黛钗的三角恋爱，虽有伤心，感觉还是美好的。如今看出来的是整个大观园里，没几个干净之人，势利一族罢了。以前觉得宝玉还不错，现在看他听着跟班李贵茗烟在学堂里说骂的闲言秽语，只是帮着秦钟争闲气，也不过是俗人一个。

　　秘密在心里太重，是可以压死人的。周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心思重的人。他在吴哥窟将他的秘密说出，封存于洞内。他会感到轻松了吗？那个四大皆空的和尚，看着人世间痴男怨女的举动，能理解得了吗？要是这个法子真的管用，那么同样心思重的《红楼梦》中的秦可卿，《海上花》里的李漱芳，按着这法子说出，也就不会因胡思乱想，被秘密给压死？也许只有时间，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剂。

　　如果看《花样年华》，只是一味地想弄清和陈太太一起的小孩的爸爸是陈先生，还是周先生，就无趣极了。这种法则或许看琼瑶片时是有益的，看王家卫么，不太适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