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的表里冲撞
http://www.sina.com.cn 2001/02/21 09:09 人民网
人的记忆不可思议。有些事转瞬即逝,有些事经时光冲刷,益发纯净灿烂。
两载前的寒冬腊月,我前往拜访季羡林先生。告别之际,没承想季老穿大衣、戴绒帽,亲送出门,亲送出楼,亲送至车前。
多少双手相拦,多少句话相劝:留步,留步,敬请留步。
先生的秘书李玉杰大姐淡淡地说:劝不住的,所有的客人,先生都要送。一句话把我的心拧出了泪。
先生是旷代鸿儒呀!
忆往昔,他学成归国,入北大执教。按校方规定,凡获海外博士学位者,只能任副教授,需经数年历练,才能转正教授。可是,短短一周,他就接到文学院院长汤用彤先生的通知,被破格聘任为正教授,负责创建“东方语言文学系”。那是1946年,他仅三十五春,学界传为美谈。
看今朝,七秩晋五之寿,他抖落一圈身外光环:全国人大常委、北大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研究所所长……没有放情山水、颐养天年;而是衰年冲刺、进入学术生命新的黄金期。十五度春秋,才情喷涌、专著迭出,累计数百万言。九旬长者,依然活跃于学术文化前沿,宇内罕有其匹。
回望站送之老人,我仿佛看见楷树挺秀、模叶葳蕤。
机缘巧合,之后数度求教于先生。不知不觉间,那份记忆中的纯净灿烂生长出枝枝杈杈。
名重人间少宁静
一个人的童年生活,常常会镌刻心岩,浸透整个生命旅程。先生故乡在山东清平,鲁西北贫困的小村。他家乃贫中之贫,几无立锥之地。他冲出小村,跨出国门,迈上燕园讲台,步入社会高层,只是永远走不出刻骨铭心的平民情结。
先生,不知您是否意识到:岁月把您塑造成北大的元老和活字典,塑造成高等院校内硕果仅存的文科大儒。慕名者纷至沓来,或求序,或合影,或签名,或探访,或礼聘……
或许,我只要披露一下李大姐提供的数字:1998年春北大百年校庆,前后40余天,先生上镜23回,接受采访200余次,接待来人无计其数……当然,这是百年一遇之盛典,先生再累也甘愿。但是,平常时日,先生寒素之家,也是宾客如云;出于各种无法言清无法推卸之原由,先生尚需出席各式会议,发表各类讲话,为各种著作、论文写序、作评。况先生事必躬亲,涉及文字,更一笔不苟,容不得半点马虎。仅以为博士论文作评为例,一篇论文,洋洋洒洒数万言,先生戴四百度花镜,举一倍半放大镜,凡发现疑讹,查尽相关典籍,迅即告诉本人修改,一篇文章,往返三四次,先生才落笔作评。期间,先生支付的特快专递费高达一二百元,而支付的时间和心力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人即便是长明灯,也需要添添灯油,剔剔灯芯,怎经得起不间歇地大放光明?
先生劳碌过度,有时坐上餐桌,双手颤抖,举不起轻轻的筷子;有时胸腹烦热,胃气上逆,承接不住薄薄的稀粥。耄耋老者食少事烦,导致生命的钟摆跌跌撞撞,出现血压不稳,复发肺部旧疾,累及心脏……
北大校方严令李玉杰保护先生。李玉杰成了门神和箭垛,“凶名”传扬四方。今岁,李玉杰七十有三,历经生活的腾挪跌宕,本不在乎他人的指摘诘难。只是,先生鹤发童心,不知自己生命之弦的脆弱。她把不速之客挡于门外,先生听见动静,会招呼客人登堂入室。有一回,先生头痛,一位外地客人来求合影,被李大姐挡驾。先生从窗内看见,悄悄走出大门,和来客合影于荷花池畔……
李大姐弹落委屈的泪珠,老先生吐露内心的情愫:人家需要,你能做没有做,心里过不去。
为了心里过得去,先生只能委屈自己。他何尝不晓得,人寿有限,前路苦短,尚有许多学问待做;他何尝不清楚,自身性格内向,懒于应酬,拙于周旋,最怕曝光于社交场合,偏偏又被捧于人生舞台之聚光灯下,偏偏成了应接不暇的社会活动家,甚至会遭遇利欲宵小之辈,累及声名受玷。
清夜扪心自问,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老来疯?白日求者上门,他又身不由己地为人作嫁,金针度人,满足他人的要求和恳请。
别人的需要,是他的乐趣,他无法走出那个刻骨铭心的情结。
性求本真化是非
先生的脉管里贲奔着村民的血。从一介佃民至一代鸿儒,那么漫长陡峭的石阶,若无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韧和犟倔,怎么可能面壁10载,读通那些宛若天书的梵、吠陀、巴利、吐火罗等文字?怎么可能白手起家,支撑起名扬中外的北京大学东语系?
外表的文弱和内心的犟倔恰成鲜明的反差。
我想,慕先生者大多读过先生的《牛棚杂忆》,但不一定了解先生何以罹致牛棚之灾。其实,当时先生已幸免于红色狂澜,但偏偏跳将出来,去反对北大那位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人物,反把自己反进了牛棚,险险乎赔上老命。先生哪,您忘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训呀!
岁月之河没能冲淡先生的姜桂之性。何时何地,他不言则已,言则直抒胸臆,旗帜鲜明,不掩饰,不婉转,不让步,不更改……
世上有多少人喜听逆耳之言?
再说,我大胆妄想:学界泰斗也绝非全知全能,先生无法推拒之事,五花八门,纷繁复杂,先生也未见得门门精通,难道不会百密一疏?即便是先生精研之东方文化,因爱之深,求之切,望之殷,会不会也有武断之处?
当今之世,涌动着活跃的、尖刻的、新锐的学术思潮,于是,风起云生,飞掠过遒劲的老枝,带舞起嘈杂的声响:簌落落,簌落落……
真正精神上的强者骨子里存一份倔傲,存一份有恃无恐,才能大踏步走向质朴和本真,走向豁达和宽容。
先生笑言:人人都说好,我就成了玻璃球;有人说不好,对我是好事,促使我自己警惕。他的想法不止于言,而付于行。他主编的《中西文化议论集》,同时收录了自己及不同意自己的观点。问其故,先生云:事情各有各的看法,不必争论,不必商榷,留给历史和他人慢慢理解,也许过多少年后错的是自己。他喜欢讲一则笑话:有一座庙,刚盖好,要挂匾。两个近视眼,一个400度,一个500度,比比谁先看清。翌日一早,两人同看,一个说,看见了,匾上写着“正大光明”;一个说,还没看清。旁人告知:匾尚未挂。
朋友,您不妨品味品味这则笑话的深意。
情到深处无言辞
古奥冷僻的学问造就了先生,也剥蚀了先生,枯燥了先生。
钱钟书曾言: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
季先生也言:他的为数不多的朋友,是“一些素心人”。
何谓“素心”?清代纪晓岚提及一种境界:“心如枯井,波澜不生,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此为上者也。”
私忖之,中国知识分子素有潜心治学之传统,素有自重与淡泊之品格。您看先生,寓所6间房,5间辟为工作室,环壁皆书,俯视着桌面上雅洁、整齐,落笔成文的稿纸,那是先生对佛学、语言学、历史学、教育学、文化交流史等诸方面的论述。每天,不分节假日,无有休息天,甚至大年初一,先生比雄鸡报晓更早,4时许起床,5时用餐,之后,游弋于5个工作间,以研究课题之更换来调剂大脑。他应德国学者之邀,用英文翻译了一部吐火罗文的佛教文学剧本《弥勒会见记》,轰动了欧洲学界;他和汤一介先生共同主编的14卷《中国佛教史》,亲自撰写一卷中的几章。每天,案头上会有一沓完成稿,最少二三千字。至于散文,那是研究之余的休憩,听任心灵的野马于方格之中信缰漫步。
前不久,清晨5时半,小保姆匆匆找见李大姐,报告先生房内3时多就有响动,至今未开房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大姐冲出自家所在的燕南园,奔进先生所在的朗润园,启开房门,室内朦胧胧,静悄悄,一片晕黄,勾勒出先生伏案写作的身影。原来先生夜半梦回,忽有感悟,旋披衣起床,捕捉灵思,神游八荒,忘记了尘世,忘记了盥洗。
李大姐追随先生数十载,慨言先生工作效率极高,生活极简单,做人极乏味。先生早有妻室,留于济南,侍奉培育自己的叔、婶;而自己单身索居,刻苦治学,从不以衣食安乐为念。吃饭以素为主,馒头咸菜加茶水就能充饥;着装一以贯之,一套中山装就是出门礼服。个人之事以“忍”为上,头痛脑热不愿声张,不肯麻烦他人。
在先生身边,需要李大姐学习察言观色,观察先生的饮食起居,判断先生的冷暖康健。这对豪爽刚直的李大姐是个全新的课题,有时难免埋怨先生寡言少语,连散步也沉思默想,与身边之人太少交流。先生从不辩解,偶而自嘲一句:“我是一棵枯树,有干有枝,无叶无花。”
噢,那纯净灿烂上生长出的枝枝杈杈真的无叶无花吗?
非也!先生重情、守义、惜缘,乃性情中人。母亲仙逝,亲朋凋零,夜半惊梦,老泪纵横,酸透了思念的月色,情到深处无言辞,落于纸上成华章。捧读先生的《怀旧集》,宛若凝视急雨携来的虹,那么纯情,那么美丽,却又转瞬即逝,令我悲叹人生之脆弱。
先生之情何止于忆昔,大爱必泽被于生灵万物。莲花池中的季荷,燕园内的二月兰,家中的波斯猫,等等,都沐浴着先生的关爱,并跃上先生的笔尖,给我们平庸的生命增添护生的情怀。
枯燥的外表和深情的内心恰又成强烈的反差。
表里冲撞铸成独特的季羡林。他的身边有温馨,有理解。李玉杰自愿当义务秘书,起初只为报答40载前的恩情,后来则被先生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近邻乐黛云教授每周周日亲送汤羹;北大有的学生拜访季老,不愿惊扰,在雪地上留下几个大字:“季老,您好!”
尘世间,佳话永远是少数,而多数是世俗的、功利的目光和要求。
最近,我听李大姐说,今冬北京冰天雪地,造访者依然络绎不绝,先生依然来客必送,出出进进,穿穿脱脱,终于感冒,咳喘得气息微弱。李大姐万般无奈,以辞职和拒绝所有来访者相威胁,迫使老先生应允只送客至门口。门口,在先生重情的心目中,不是房门,不是家门,而是楼门。他殷殷相送,止步于滴水成冰的台阶前。
闻听此言,刹那间,纯净灿烂的记忆凝成了时光净瓶中的一捧冰雪,那么贞洁,那么凄美。回望朗润园,我能看见,风猎猎,雪纷纷,冻云如铅,门灯如豆,摇弋着枯瘦的枝枝杈杈、冰冷着弱不胜衣的世纪老人。
朋友,您忍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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