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胆情心-笑傲江湖狗尾篇
http://www.sina.com.cn 2001/02/25 14:13 新浪文教
“风清扬”这三个字在几十年抑或几百年后也许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湮没在茫茫尘世之中,但“独孤九剑”这个名字将会永远铭刻在世人的心里。
我十岁时就拜到了华山门下,是阿娘把我送上玉女峰的,她在那日对我说,即便是她不送我来,日后我也会独自走上这巍峨险峻的西岳之巅。
我刚满周岁那天阿爹为测我将来的志向,在我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什,琴棋书画,摊遍了一地,让我抓阄来决定。当我移动着幼小的身躯慢慢爬向它们时,却单单将那把木剑抓在了手中,笑嘻嘻地胡乱舞动着。其实那时我还只是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孩子,又能懂些什么。但我后来隐隐在心中有种念头,或许一切都已是宿命中注定下来的。我知道便是在那时,我一生的抉择就已再也无法更动。
我很幸运的,能够拜在华山派的门下。听人说,除了少林、武当、崆峒、峨嵋,华山派便是江湖中最大的剑派了。华山门下高手人数之众,剑法招数之精是五岳剑派中其余四派所不能比拟的。我庆幸自己从此能成为华山门下一员,从此能实现早已在心中埋下的梦想。
我的梦想说出来很是可笑,我想着会有一天,可以一人一剑行走江湖。我不需要成为一个名动天下的剑客,我要的只是这种浪迹江湖的剑客生涯。
我十一岁时,师父将一把柄上系着青色丝穗的长剑交到我的手中。师父用手轻抚着我的头发,眼中充满爱怜。师父对我说,从今日起,他就开始传授我华山剑法。我左手拿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将剑身慢慢从鞘中抽出。但觉一泓剑光在眼前晃动,寒气逼人。我看见在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五个小字:“华山风清扬”。便就是这五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小字,将我一生的命运与这剑,乃至与这华山紧紧地拴在了一起。
我用功甚勤,半年后便学到了那招“有凤来仪”。这招剑式飞舞,轻盈灵动,虽是本门的基本剑法,但在本极寻常的招数之后却隐藏着五个变化,着实厉害。听师父说,通常弟子要在入门两三年后方才会传授此招。而我刚刚入门一年有余,师父就将此招教于我,足见在他老人家心里对我疼爱有加。我心中对师父的感激之情除了用勤加练剑来报答之外,实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三个月后,我学会了“苍松迎客”,又过了三个月,我学会了“金玉满堂”。师叔师伯们都说,在同一辈的师兄弟当中,我是对剑术悟性最高的一个。
十五岁那年,瘟疫横行,家乡传来消息,阿爹阿娘相继病逝了。我跪在山上,朝着家中的方向哭了三天三夜。我是家里的独子,自小父母就将我视为掌中明珠,凡事都顺着我的心意,可我竟未尽过一天的孝道,实在是问心有愧。师父怕我哭坏了身子,让我下山回去瞧瞧,顺便料理一下家中的后事。我摇头拒绝了,这世上人人都是会死的,我的双亲,我的挚友,包括我自己在内。但我知道,握在手中的这柄剑,便会是我的一生。
很懵懂的,我长到了二十岁。在华山学艺的十年中,我除去每日勤奋不止的练剑以外,竟然从未下过一次山。在我心中有的,只是手中的这柄剑。有人练剑是为了一朝成名,有人练剑是为了肩负仇恨,有人练剑是为了拥有财富,而我练剑,只因为喜欢。
我在华山的落日中对着悠悠飘过的浮云刺剑,我在华山的月色里对着徐徐拂面的清风刺剑。我将手中的剑刺向群山,刺向溪流,刺向苍穹,刺向旷野。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
我们华山派有个故老相延的规矩,每个弟子在下山前,都必须在“剑气冲霄”堂与同门师兄弟切磋技艺,能技压众人者,方才有此资格。这样做有两点好处,一则可保下山的弟子都是派中精英,不至遇见高手便横遭不测;二来这也是华山派近些年来在江湖中威名日盛的重要原因。
那时在华山分成两派,一派讲究以意御剑,另一派则强调以气御剑。我对后者自是不以为然,既然我们被称作剑派,当然要讲究剑意,剑为纲,气为目,剑为本,气为辅,剑术练好了,一样可以克敌制胜,一样可以打败内力深厚的高手。同门弟子把我们这一派称为剑宗,反之则叫做气宗。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很幸运的,第一次作出决定便能如愿以偿。我轻松的击败了几位师兄弟,剩下的,便只有大师兄钟清云了。清云师兄是此刻华山二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也是我们这辈中,气宗的第一好手。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会和清云师兄交手,并且能胜过他。我在第六十七招上使出了“无边落木”,清云师兄被我在这招刺出的第九剑里用剑背击中了右手。当我向他拱手行礼时,看见在他的眼里充满了怨恨。我知道师兄是在怪我,怪我让他在师弟面前出了丑,我想对他说自己胜的很侥幸,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很多年后我仍在想,那时候是没有机会说呢,还是我根本就不愿去说。
我终于可以走下这巍峨险峻的华山了,这一切不是依靠别人的怜悯,而是依靠我自己,依靠我手中这柄同我朝夕相处的长剑。
我开始在江湖中行走,四处挑战各地的左道高手,有时也会向正派中的前辈请教剑术。渐渐地,我在江湖中的名气响了起来。我忽然发觉,其实自己也是个对名利看得很重的人,只是我将它们隐藏的很深,深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至今我还没有尝到过失败的滋味,但我知道那样的一天终是会到来的,我很害怕,人都会遇上失败,我只希望属于自己的那一天不要过早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年在荆州城,我遇见了魔教的五位长老。这百余年来,魔教与名门正派之间的争斗从未中断过,很多人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浩劫中死去,人们只能从偶尔的间隙之中去享受几天相对平静的生活。在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师父就趁教我练剑之余,历数着魔教种种惨绝人寰的所作所为。那时,我便在心中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定要手刃魔教凶徒,维护武林的正气。那日我竭尽平生所学,招招绝情。他们中的三人丧身在我的剑下,而我也身负重伤,尤其是左肩骨的刀伤,几乎废掉了我的一条手臂。我躲过了剩下两位长老的追击,避进了城外的荒山幽谷中。
我在谷中的山洞里养着伤,饿了就采树上的野果来吃,渴了便饮山中的泉水。我在溪水中望着自己的倒影,溪水清澈如镜,而我却面容苍白,毫无血色,那是因为受伤失血过多的缘故。但我清楚,我被伤了的不仅是我的肉体,还有我的信心。肉体上的创伤是容易抚平的,可心灵深处的伤痛却是难以愈合的,被毁灭的信心也是很难重建的。我痛苦,我迷惘,难道我苦练了十年的剑法便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那些流淌的汗水,那些逝去的年华,那些伤心的眼泪都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问自己,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剑术的最高境界,一人一剑行遍江湖,这一切对我来终究是个永远也无法达成的梦想罢了。
我在谷中住了四个月有余,若不是因为看见那几句剑诀,我的一生将会终老在这个幽静的山谷之中。
一日,我独自走在幽谷中,耳边鸟鸣声声,脚下流水淙淙,我好像又回到了还在华山练剑的那些日子。我用手紧紧握住腰间的长剑,我曾数次想把它丢进深涧中,可我做不到,毕竟在这剑上浸透过我太多的辛酸,太多的血泪,我放不下这些。
便这样我一个人散散地走着,心中却想着一生独居在幽谷之中,永不出去。不知不觉行入一个深谷,此刻正值融春,四周山花烂漫,姹紫嫣红。后来我就看见剑魔独孤求败的墓穴与剑冢。记得从前听师父谈论天下剑客,说这数百年来,论世上剑术之精绝,当以这位独孤前辈居首。当年他纵横江湖,所向无敌,在他手中的剑不仅是前无古人,怕也是后无来者。正是长剑空利,群雄束手。师父当日提起时,轻抚长须,一派神往之色。那时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传闻中的人物罢了,这世上以讹传讹的事情实在太多,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岁月中真的有过这样一个人,他曾名震天下,流传千载。
在后山的石壁上我寻到了他埋剑的剑冢。置剑的青石还静静地躺在那儿,当初神雕大侠杨过就是在这里取走了那柄“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玄铁重剑么?而今在青石上除去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和几行字迹外,便无旁物。一切都似乎没有分别,它们像是没因时光的流逝而发生任何的变化,只是立在石前的人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看着青石上所刻“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这几个字,披襟迎风,遥想独孤求败当年,败尽海内英雄,求一敌手而不可得,寂寥难堪,心下不觉一丝茫然。呆立半晌,索然无味,随手掀起那块放剑的青石板,但见下面空无一物,触目已是山壁的坚岩。正准备合上,无意中侧目望去,却见石板底部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许多小字,开首四字刻道:独孤九剑。
这就是独孤前辈晚年达到无剑胜有剑之境时所悟出的剑法,便是从那刻起,我的一生就由这些剑诀而发生改变。
我在谷中依着石板上的剑诀练剑,转眼已过一年有余。这套剑法越是练下去,在我心中对这位前辈的敬仰之情就越发的强烈。第一招我学得甚慢,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光,往后却是流畅了许多。我把剑诀逐字逐句的默记在心里。在剑诀的最后几句写道:“忘却滞绊,顺其自然。无所拘泥,行云流水。招数之变,不须强求。呜呼悲哉,独孤九剑,求敌何难!”这是一个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于从未想象过的境界,我想现在我是可以忘记过去,也是该离开这与世隔绝的深谷了。
一个月后,伤我的那两个魔教长老各在一招之内丧身在我的剑底。再过一月,魔教的护教右使在我剑下走了十招,重伤大败。我知道,独孤九剑的要诀说到底其实只有八个字:“剑本无招,觅敌破绽。”既然自身无招,自是不会有破绽可寻,而对方每一招每一式的破绽都清楚分明的摆在面前,岂又不胜之理?于是,华山风清扬剑术精奇的名声开始在江湖中悄然远播开来。我感到自小就有的梦想正逐步向我靠近,我可以一人一剑行走江湖,我可以用手中的这柄剑挑战世间的所有剑客,我可以天下无敌。
可是,我的愿望真的还如幼时那般简单么?我想我不是这样的。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一直在寻找,却总也找不到。直到那一年,我在长安道上见到了紫妍,我的人生才发生第二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的改变。
从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有一个声音发自心底时时刻刻在对我说:这个女子将会是我一生的最爱,为了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紫妍家是苏州府有名的书香门第,她们冷家也有数代在朝为官,她父亲便是。这年她随父亲告老归家,途径长安道,遇上山贼,恰巧我返华山路过此地,于是出手救了他们父女二人。我一直把他们送回苏州,她父亲对我感激万分,又觉我为人忠厚平和,再加上得知我是华山派的少年剑客,就决定将紫妍许配于我。他就紫妍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宠爱有加,难得竟会对我如此看重,愿将紫妍的一生托付给我。我看见那刻紫妍羞红了脸,躲在里屋不肯出来。她父亲则在一边大笑,我也傻乎乎的站在一旁跟着笑。
其实在那时我就已经开始厌倦这种浪迹天涯飘泊无定的生活,我想着有一天可以退隐江湖,独居山林。上天安排我遇见紫妍,她是会陪我度完以后的生活的。我带紫妍回华山向师父道明了经过,师父满面笑容的看着我们,说他会尊重我的决定。在师父慈爱的目光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初上华山学剑的那些日子,在师父关怀爱怜的目光下,我学剑法,学做人,一天天的长大。
我陪紫妍回到苏州,我对她说我们成过亲后就一同归隐,寻处幽静的地方,度完余生。紫妍也很高兴,说她最讨厌成日里打打杀杀的,这样的生活也是她一直以来梦想着的。我开始勾勒着今后生活的样子,每天我耕地,她织布。轮到月色优美的夜晚,我们坐在月光下面,她奏琴,我舞剑。
和她成亲的那天,她父亲紧握着我的手,郑重异常的对我说,要好好照顾紫妍一辈子,不可让她伤心让她难过。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头。
那日华山派的师兄弟们一个都没有来道贺,我心下奇怪,可转念一想,从明日起我就不再去过问江湖之事了,又何苦计较这些呢!
这天晚上,有很多持剑的黑衣蒙面人闯入家中,他们到处杀人,紫妍的父亲死了,家丁侍女们也全都死了。四面火起,我仗剑奋力保护紫妍,但她还是受了极重的伤。我真恨自己没用,枉学了这么多年的剑法,竟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我杀死了全部的黑衣人,在他们中间各门各派的都有,似乎还有华山派的。我只留下一人,当我用剑挑开他的面纱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曾与我一起学了十年的剑法,他是清云师兄。
他说师父在半月前忽发急病过世了,现在玉女峰上剑宗气宗乱作一团,争着做掌门。他们料到气宗里没有人可以胜过我,便想用我妻子做要挟,逼我不去参加斗剑,不想竟误伤了紫妍。我怒不可言,本想一剑结果他,紫妍却在身后拉住了我的衣袖。
钟清云走了,我抱着紫妍的身体,在熊熊的烈火前,在清冷的月光下,泪流满面。紫妍睁开眼,吃力的用衣袖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暖在自己的怀里,而她的手却一点点的冰冷下去。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在我耳畔说:“清扬,你答应过我的,我们成亲后便会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你千万不要替我报仇……往后我不能伴在你身边了,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珍惜自己的身子。血肉毫发,受之父母,不到情非得以,不要当真与人动手,这种饮血江湖的生涯是不会有尽头的。清扬,你答应我呀!”泪光模糊了我的双眼,眼泪止不住的滚滚流下,新的泪痕遮住了被风吹干旧的泪痕。我哽咽着说:“紫妍,紫妍,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归隐山林,你织布,我耕地,你奏琴,我舞剑。我们快快活活的生活下去,永远也不会分开。”我看见在她眼角淌出一滴泪花,嘴边却浮出一丝笑意,然后慢慢合上双眼,再也不去注视这伤心无奈的尘世。
我仍旧抱着她,看着她唇上的血色一点点的黯淡起来,任由她的身体在我怀中渐渐冷下去,一直一直冷下去。就如我的那颗心,冷若寒霜。我把她葬在寒山寺边的青山里,记得那时她对我说最喜欢寒山寺的钟声了,希望这空寂寥远的钟声可以静静的伴着她,就如同我伴在她的身边一样,抚去她心头的伤痛,让她不再受到外界的打搅。
我离开了苏州,后来我听江湖传闻:“华山风清扬被一青楼女子冒充的小姐羁绊在江南,以至耽搁时辰,未能参加斗剑。在他成亲那日,剑宗在玉女峰上一败涂地,高手陨落。风清扬恼怒羞愧,自刎而死。”我无言以对,惟有暗自摇头。我知道这是气宗怕我回去寻仇,想出的计策,可这又何苦呢?清云师兄虽和我朝夕相对学剑十年,却是一点也不了解我的为人。以我的性格,只要想去报仇,即便是江湖中人人都相信这个传闻是真的,我仍会毫不犹豫的去做。我曾经答应过紫妍的,今生不再当真与人动手。我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她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做到。
再后来,我隐居在华山思过崖后峰,独自终老。华山又开始恢复往日兴盛的样子,“剑气冲霄”堂也被改作“正气堂”了,原先的那块匾额不知给丢到了什么地方。我清楚在这世上有些事是很容易改变的,可有些事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就像我对紫妍的思念。我仍是无法忘记她,仍是无法忘记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时光。虽然我已经永无法与紫妍相见,但只要在我心中还念着她,惦着她,那她就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本想在思过崖的石壁上刻下我俩的名字,但只刻了“风清扬”三个字,便已是叹息不止。过去的一切,我们的梦想,同她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多很多,都已经不再会有了。
我常常在梦中见到她,在梦境里我对她说:“如果你是归雁,我就是为你遮风挡雨的大树;如果你是明月,我就是散布在你四周的星辰。”这时,我就会看见她冲着我微笑,笑容是那样的温软轻柔。可是每到此时,我都会在猛然间醒来,紫妍不见了,她的微笑不见了,只余下伤心欲绝的我和月下飘零的影子。抬头望着挂在墙上的长剑,青色的丝穗在夜风中来回轻荡着。剑是孤独的,而我则是更加的孤独。
从前听人说,思念就如醇酒,时间放的越久越陈,味道也越浓越烈。那时还不相信,想不到竟是真的。
在晨蔼中,在黄昏里,我一人独立在山顶。匆匆而过的清风吹散我的头发,荡起我的衣角。我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蜿蜒向前,一直延伸到天地的边沿。我望着树梢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华山顶上的积雪融为涓涓细流,汇入江河。我望着天际的明月由缺成圆,由圆变缺。这样一年年的过去,任凭岁月在身旁点点滴滴的流逝,而自己一天天的衰老下去。
许多年后,我把这套“独孤九剑”传授给一青年,那青年问我:“这剑法便是真的无招么?”我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答道:“无招,当然无招,可又何必有招?”我见在那青年眼中闪烁着虔诚喜悦的光芒,就似当年的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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