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德诺坐在福州城外的小酒铺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际，桌上跳动的烛火把他枯瘦而略微佝偻的身躯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一种深深的疲倦从骨子里透出来，以无可阻挡的态势蔓延到了全身。白天的一幕又重新在他脑海里浮现。

　　白天，当福威镖局的郑镖头问起劳德诺的来历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小老儿姓萨……儿子媳妇都死了……这才带着孙女回故乡来……”

　　问题当然出在那句“儿子媳妇都死了”，本来按照事先的约定，他只要说“儿子媳妇都不在身边”就可以了，但是在不经意间，他竟然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或者说诅咒！

　　话一出口他就吓了一跳，他慌忙偷眼看岳不群那狗贼的女儿，但是那丫头脸上涂着厚厚的易容药物，使他根本没法看出她的神情。

　　他借拿猎物去厨房来掩饰自己的惊慌。在厨房里，他安慰自己说，应该没有问题的，那丫头不会这么机警，即使注意到了，他也尽可以说是忙乱中的一句口误。

　　但是直到现在，劳德诺还是没法让自己平复下来，那句恶意的诅咒就象一把利锥刺穿了内心的防线，平时深埋着的隐秘如同洪水般激荡着涌了出来。他甚至可以感到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进去杀掉那丫头，然后去福州城里找一个最风骚的女人，然后喝个烂醉……再然后，就算是死，也比做卧底，整日里提心吊胆要好得多吧？

　　劳德诺苦恼地摇了摇头，猛地把整杯竹叶青灌进喉咙，酒水顺着他白多黑少的胡子滚落到衣襟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是胸口的那团堵塞却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你到底图的是什么呢？劳德诺不禁问自己。

　　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那一夜，他的恩师——嵩山派的掌门人左冷禅把他秘密叫到了书房。师傅破天荒的叫他坐下，然后温和地问道：“德诺，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让你练我嵩山派的剑法吗？”

　　“弟子资质有限，有负师傅的期望。”

　　“你错了，”左冷禅含笑摇了摇头道：“你虽然年纪已大，但以你的沉稳和机智，为师一直都很看重你。”

　　劳德诺疑惑地抬头，看着师傅缓缓转身面对窗外的暗夜，听见他的语气渐渐转寒：“德诺，在江湖上，有些事，并不是武功高就可以做成的。为师心中一直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由嵩山派领导武林正道，除妖荡魔，一举铲除魔教，使嵩山派世代受人景仰！”

　　左冷禅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决深深震撼了劳德诺，让他浑身热血沸腾，为自己能跟着恩师投身到这么伟大的事业中而激动不已。

　　左冷禅接着道：“可是完成这事业，单凭嵩山派的力量是不够的。所以为师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合并五岳剑派。但是合并之举，定然会阻力重重。旁人为师倒不放在眼里，惟独华山派的岳不群，他心机深沉，含而不露，以为师暗中观察，他的野心绝不止他表面显露的那样谦和。此人很有可能成为我嵩山派前进道路上的一大祸患。所以……”

　　左冷禅猛转身，目光象他的利剑般深深刺进劳德诺的眼中，“所以我要你投身到华山派，替我严密监视岳老儿的一举一动！我嵩山派是否能领袖武林，可能终有一日会悬与你手！”

　　劳德诺被师尊的话惊呆了，他知道，做卧底，最后无论是否成功，他都不能再在江湖上立足了。他感受着左冷禅那逼人的目光，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无可选择。

　　也罢！一个伟大人物的成功，总是要有无数牺牲的。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已经不可能再出人头地。为了师门的光荣，为了恩师的期望，自己就牺牲了也罢！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从此决定了劳德诺噩梦般的生活。多少年过去，双重的身份渐渐成为一种折磨，使他变得格外苍老，使他渐渐失去了耐心，渐渐越来越难以自制。

　　但他根本无法回头。一想到这一点，劳德诺坐在福州城外的小酒铺里，禁不住再次喟然长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