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我是正经人

　　我以为一部好的小说就象一场好的比赛，它的意义不在于某个细节、某个变化、某种技巧或某种想法，它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局，所有的场面，所有的过程，那些细节、变化、技巧和思想因为这场面和过程，才惊心动魄。而作为比赛，它又具有交流性，观众可以随着比赛的进程而心情起伏。

　　一场比赛的举行，观众不管多少，都是一个必要的因素。而一个作者一旦选择了小说这种文体，他的笔便不再仅仅面对自己，他必须去面对读者。这种面对还可以理解为等待，有时候对一个小说作者来说，他的写作生涯就是一场无尽的等待。如果一个作者说他的小说只是为了取悦于自己，那么他的说法是可疑的，因为取悦自己的文体叫日记。而且据我所知，现在连日记这种文体都已开始变异，许多人写日记就是为了让别人公开阅读。

　　如果用一部小说等同于一场比赛的观点看，那我最近阅读的这套美国后现代主义名作译丛小说卷的书，便有三分之二是垃圾。这基本上也反映了所有被贴上后现代标签的小说的垃圾比例。

　　这套书由这样三部小说构成：(上)色彩缤纷的鸟、(中)白雪公主、(下)在西瓜糖里。

　　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一向被认为是后现代小说的代表之作，国内出版这部小说也不是第一次了，跟以前的版本比，这个版本在版式上更到位，每一个视角转换，即使短得不能再短，也要给它一页的位置，当然出版商也因此赚到了更多的利润。虽然它有名，我还是把它归入了垃圾小说的行列中。它有着无与伦比的聪明，但它不是一场好的比赛，而只是一次新战术的练习。

　　阅读这样一部小说与其说是在观看比赛，还不如说是在进行业务学习。如果你是庞大的现代文学工业的从业或待从业人员，那么你可以读一读这部小说，因为在其中你能读出小说这种文体所具有的全新可能性，但如果你只是为了阅读一部小说，那么好，请略过它。

　　就小说而言，世界上还有很多比白雪公主更值得阅读的东西。这情形就好象虽然是沈宋二人总结了近体诗的基本格律，但近体诗的巅峰时刻却出现在多年以后的李杜时代。从阅读层面上来说，鲜花必须绽放在垃圾堆上，每一批伟大的作品和作者的出现，都是以之前的作品和作者被牺牲和被遗忘为代价的。文学史需要记录这部白雪公主，但文学工业之外的最大多数读者，并不需要用批评家一样的耐心和素养来阅读这样一篇作为小说土壤的垃圾。

　　同样是垃圾，就我看来，布朗蒂甘的“在西瓜糖里”更令人失望。如同这个后现代时代被冠以先锋名号的许多艺术品一样，它的一切努力都在证明它不过是一件花梢的垃圾。但垃圾再花梢也终究是垃圾，而不可能成为一场让人牵肠挂肚的比赛。它玄妙的语言和诡异的意象，让我看到了一次漂亮的颠球表演，对外行来说，这是神奇的。但任何一个看过三场以上比赛的观众都会知道，颠球对一场真正的比赛来说几乎毫无意义，在一个紧张的时空里，颠球不仅多余而且有害，文字与文字意象与意象之间的配合以及对双方球员和球门位置的把握才是至关重要的。

　　而抛开比赛仅就颠球而言，它的神奇性也是短暂的，当一个人颠一百次球的时候，会让观者很兴奋，但一百次之后，颠球便不再呈现新的变化，对观者来说它将由神奇而枯燥，这时它所有的意义便只剩下了吉尼斯纪录上的意义了。从现代派到后现代派，所谓纯艺术或者纯文学领域中，许多艺术家和作者都在致力于这样一项工作，就是让少数评论家艰难地读懂并喜欢上他们的作品，而让普通大众读不懂甚至厌恶畏惧他们的作品。如果谁能做到这一点，谁就成为了现代意义或后现代意义上的大师。

　　以梵高为代表的印象派画家的经历，提供了一种评判艺术价值的全新标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首先被群众放逐，然后被接纳。而一个人如果能把一颗米粒之珠藏到大家找不到的地方，他大概就是那种纯艺术家了。但这种方式好像古已有之，不过那时候叫猜灯谜。而在风格上，古代的灯谜专家显然要比纯艺术家更简洁也更隽永。

　　列出两件垃圾之后，剩下的这部科辛基的“色彩缤纷的鸟”就是我中意的那场真正的比赛了。一场比赛的好处应该象比赛本身一样是浑然的，所有试图用语言本身将它呈现出来的努力，最终都将被证明是白费心机，所谓七窍开混沌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为了叙述的方便，在策略上则可以围绕进球的过程来试着厘清比赛的脉络。科辛基究竟在这场比赛里进了什么样的球，而他又是怎样踢进这些球的？

　　毫无疑问，“色彩缤纷的鸟”是一部关于虐待和受虐的叙事诗，它的核心是暴力。小说的叙事时间开始于1939年的秋天纳粹德国进军东欧，结束于苏军以解放的名义从德国手中接管下整个东欧。在这样的背景下讲述一个发生在东欧的暴力故事，如果在现代或者前现代风格的小说家手里，这会是一个将矛头指向希特勒纳粹或者斯大林极权主义的故事。但在科辛基这样一个后现代小说家手里，英雄或者恶魔已无法构成后现代叙事的伟大动力，他关心的只是普通人，这使他关于暴力的叙事从前辈们的目光中解放了出来，于是他的暴力变成了群众性的暴力，地狱不再是个别现象而成为了普遍的存在，所谓人间地狱也就不再是一个概念，在这苦难中，每个人既是苦难的承受者，又都是苦难的发出者，就象中国的那位现代风格的诗人北岛所吟唱那句后现代风格的诗句中说过的那样：“我们不是无辜的/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

　　为了实现自己这种匪夷所思的进球方式，科辛基做了两个非常重要的选择，第一，是对时代的选择。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暴力时代里，人们最容易认清的是强势集团的暴力，而科辛基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在小说中将这种强势暴力弱化了，却突出了堆积在它底部的那种弱势集团的暴力，这使科辛基手中的那把解剖刀不再是划开皮肤的一刀，而成了直接插入人类黑暗内心的一刀，只有在那里，对于我们可以用暴力命名的二十世纪才能有一个彻底的体察。第二，在叙事视角上，科辛基选择了一个身份特殊的儿童。

　　在小说开始时，他六岁，其父在战前参加过反纳粹活动，因此德军打来时，为了稳妥起见，他把孩子交给了别人抚养，但他的养母不久因病亡故了，他成了事实上的孤儿。而这孤儿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他的皮肤黝黑，接近于波希米亚平原上那个古老的流浪及巫术种族――吉普赛人，在第三帝国时期，吉普赛人和犹太人一样，都要被送进集中营里去等待死亡。身体和身份上的双重弱小，使这个叙事人在“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暴力金字塔上，处在了它的最底部，这使他得以成为群众暴力最佳见证人。

　　于是，我们这个弱小的见证人在这个特殊时期，开始了在一个又一个村庄间的流浪，并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群众暴力。他看到磨坊主不断地鞭打妻子，并因为她目光暧昧地望向那个年轻的帮工，而设计挖去了小伙子的眼睛，将他囚禁起来。他看到村妇们因为害怕失去对丈夫的吸引力，而集体谋杀了那个被她们认定的荡妇。他看到村民和神甫为了避免自己受牵连或者受牵连，而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主动出卖和虐待他这个长得像个吉普赛人的小杂种。

　　他看到农夫们因为妒忌那些年轻活泼的红军战士，而愤怒地将他们集体谋杀。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不是发生在战场、集中营或者极权的铁蹄下，它发生在日常化了的村庄里，发生在沉浸在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身上。他们行使暴力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他们看到有些人跟他们不同，他们因为恐惧而党同伐异，而肆无忌惮地实施暴力或任由暴力发生。而这也正是这部小说名字的寓意所在。

　　所谓“色彩缤纷的鸟”其实是小说中一个捕鸟高手折磨鸟儿的方法。这个失去恋人的捕鸟手为了排遣心中的愤怒，把他抓住的棕色鸟涂上颜料，色彩缤纷，然后把它放走，这个重获自由的鸟儿兴奋地飞向它的同类，却没想到遭到了所有棕色鸟的攻击，最后死在了同类的手里。一次又一次，捕鸟手的诡计屡试不爽，色彩缤纷的鸟儿，因为不同而一次又一次地惨死。

　　我觉得，在小说第七章的一个情节很值得玩味。当叙事人被村民们当作吉普赛人献给纳粹后，他被一个士兵押到了树林边上，主人公以为自己大限已到，但纳粹兵却跟他有说有笑，就在他以为他快动手的时候，士兵却叫他快逃，不要再回来了，还装模作样地朝天放枪。在现代或前现代作者手里，本该是一种暴力象征的纳粹士兵，反而成为了反暴力的象征。这是一个伟大的解构，就象罗马里奥似的进球，这个矮矮壮壮的射手从来不喜欢拔脚怒射，总是轻轻地一蹭或者一拨，但这轻轻地蹭和拨总是非常致命，恰到好处。对于二十世纪发生过的那些大屠杀大迫害，人们都喜欢把责任归咎到希特勒、斯大林或者二十八画生之类的人物身上，以为只要清算了他们，并让明显的帮凶们忏悔，就万事大吉了，就不再会发生屠杀了。

　　科辛基却用他的小说解构了这种反思神话，恶魔不是外来的，而是我们自己用我们对暴力的迷信建造起来的，在那个时代的德国，希特勒的出现不是偶然，在那个年代的苏联，一个人成为领袖的代价就是去成为斯大林。如果仅仅是一个人或者一些人的错，那只会是一个犯罪案件，但屠杀必然是多数人制造的。一切的反省必须从反省自身开始，一切对暴力的抵制也必须从底部开始。清算象征物，最终只是鬼画符，并无以使我们从暴力中得救。

　　在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群众暴力后，小说的主人公失去了声音，成为了一个哑巴。作为一个暴力的受害者，仇恨正在他心中生长，暴力的传播是以伤害为途径的，在更多的时候，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更容易去成为一个不公正的人。当红军神枪手用暗枪去报仇的时候，我们的主人公成为了帮凶，并为这一次的屠杀感到兴奋，他决定以后天天都去读真理报。后来，他又进了与他遭遇相同的人组成的孤儿院，他们象外面的人一样互相欺压或者杀戮。在后来，他被父母认领了回去，在家里他亲手捏断了弟弟的手，他在城市的黑夜漫游，成为了黑帮集团的一员。

　　这个漫长的暴力旅程最后结束在一座深山的疗养院里，主人公发现他重新获得了声音。他这样赞美这声音道：“我高声地讲话、不停地讲话，像农民一样，然后象城里人一样，能讲多快就讲多快，沉醉在有意义的沉甸甸的声音里，正如雪里有水而有分量一样，一再使我自己相信这说话声现在是我自己的，这声音不打算逃出门外的阳台上去了。”

　　是的，也许只有当所有那些与我们不同的色彩缤纷的鸟都能放声歌唱时，那些在上世纪困扰我们的暴力阴影才会真正地远离我们。2001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