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团团的树影和黑色的原野匆匆掠过。

　　车上软软的座椅很舒服。我把双脚伸直了，叉过对面人脚的间隙摆在地上，然后把人略微向下滑动了一点，同时很惬意地把双手搁在桌上，整个人开始放松下来。

　　车厢里灯光明亮，各种各样的相互间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交谈起来。

　　我周围的人也开始了这种以“你好”“你是哪里的”之类开场的常规交流。

　　这样的情形对于我来说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可帮他们说出下面的台词。

　　我面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看着他们，间或回答他们的问题以及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

　　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基本上听明白了我周围的几个人的职业和年龄之类的情况，有几个是学生，还有几个的是商务人士。在这种场合，我一般是不太会主动问这些问题的，听就足够了。还有一方面是个性使然，另一方面是觉得大家萍水相逢，通常99.99%的人下车时的那一声“再见”，便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问了没什么意义。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空中混杂，不同性别、口音、语调的聊天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有一定规律的嗡嗡声。

　　我听了一会，又知道了坐我背后的是个女的，她的声音比较柔和，不高不低，语调也不紧不慢，因此我觉得她是个成熟的女人。她经常笑。

　　在听着前后左右的聊天和自己的偶尔掺和声中，车似乎进入了山区。

　　窗户外黑黝黝的山影不断掠过，在灯光的映射下，窗户玻璃上的斜斜画着的密密水线说明外面正在下着雨。

　　车厢里交谈的声音随着夜深了，渐渐地稀稀拉拉起来，也小了下去。

　　大多数的人开始进入瞌睡和迷糊的状态。

　　猛然间，车厢内的人随着一声刺耳的砰然大响而冲出座位，重重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或摔倒在走道上，车厢里的灯光也在同时消失，车厢内陷入了一片黑暗。车也在刺耳而痛苦的滑行声和各种叫喊声中剧烈地停了下来。

　　在一片混乱和恐慌的尖叫呼喊声音中，我听见周围的人找行李或者冲向车门。我因为历来出门喜欢简单，所以只有一个手提公文包，而且就在我边上，便坐着没有动。过了一阵，车厢里变得静了下来，我于是起身走向车门。

　　到了车门，一手拉住车门上的拉手，把头探出去看了一下，外面下着雨，黑压压的人群向车头方向移动着，远远的前方似乎有着一片黄黄的灯光。

　　我犹豫了一下，又折回了车厢，向着自己的座位摸去。

　　其实，车厢上已经空了，坐那都无所谓，可是，既然是哪里都可以坐，我还是选择坐回我自己那个位置感觉好点，尽管这样没什么道理，而且听起来很可笑。快到那个位置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了一阵轻轻的哼歌的声音。

　　那声音轻轻的，全无恐慌，还透着愉悦的轻松，声音柔柔的，音调不高不低，好听得很。

　　这是坐在我背后的那个女声，我停了一下，然后走回了我得座位坐下。

　　我侧着头看着黑黑的窗外，对这窗户说：“你也在？”

　　我背后的她说：“是呀，就我一个了，他们都走了。”

　　我在黑暗中不出声地笑了笑，说：“不是都，还有我。”

　　她说：“恩。他们去那了？”

　　我说：“不知道。前面吧，或许在找地方安顿吧。”

　　她笑出了声：“这里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还要找地方。”

　　我说：“是啊。这儿挺好。”

　　这时侯，窗外人群的喧闹声逐渐远去，车厢内外一片静寂，只有雨声在继续淅淅沥沥。

　　我对着黑暗问道：“你不怕吗？”

　　她又笑出了声：“为什么要怕呢？怕什么呢？”

　　我还是不出声地笑了笑，想说“怕我啊”，想想却似乎有点唐突，这个话颇有些调笑的意思了，便噎了一下，沉默了一会，我看着窗外说道：“怕有坏人啊。”

　　她笑出了声，还是用那种柔柔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问道：“这里有坏人吗？”

　　我对着窗户笑了笑说：“难说。万一我是坏人呢？”

　　她的声音明显带着笑意：“你是吗？你很坏吗？怎么个坏法啊？”

　　我靠在软软的椅背上“呵呵”地笑出声来，说道：“或许。怎么个坏法我目前还没有想好。”

　　她也“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好听：“那你想好了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一声？”

　　我清了清嗓子在黑暗中板起脸用很严肃的语调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会考虑你的意见的，要不等一下专门就这个问题开会讨论讨论也可以。”

　　她笑着的声音说：“你挺有趣。”

　　就这样在黑黑的车厢里，我和她各自面对着面前空空寂静的黑暗，一样地听着窗外的淅沥的雨声，靠着同一张椅背，背靠背地说着话。感觉地异常轻松，犹如熟识了很久一样。渐渐地说话中弥漫起一股很贴近的亲切。

　　过了很长时间，我说很长是因为说了很多话，而感觉上其实很短，似乎才刚刚开始，窗外又有了人声。

　　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进来。电筒光在晃动：“还有人吗？”

　　我说：“有。”

　　“快下车吧，到下面的车上，去前面车站等候转车和安置。”

　　我应了一声，那人随后下了车。

　　我说：“我们走吧。”

　　她说：“好。”

　　我起身，听见她也起身走出了座位，我在前面慢慢地走，到了车门，下车，车外还是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不少。我在黑暗中在车门下向上地伸出手，握住了她伸到我手中的手，牵着她下了车。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只是默契地这样做了，只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连在黑暗中伸出去的手的位置都正好。不知道凭的是什么。

　　这样我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向前面。

　　前面突然冒出了一串强烈的灯光，照得我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片白晃晃地什么也看不见，那是汽车的大灯灯光，伴随着的还有喧嚣的人声，直冲我们移动过来。我站住，她也停下了，我说：“我不喜欢他们来，刚才真好。”

　　她说：“我也是，那样挺好。”

　　我感到她被我握住的手轻轻抽了出去，接着又回到了我的手中，我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我把纸塞进了上衣的内袋里面。

　　那汽车灯光很快到了面前停下，在一片晃眼的灯光照耀下，人影晃动，我听见有很多带着口音的声音在说：“快上车，快，快”“前面要发车了”“赶紧给他们披上雨衣”“都湿透了。”

　　然后有很多人围上来，有人拉住给我披上雨衣，我在一阵拥挤中被推上了汽车，汽车随即开了出去。

　　在车厢里我眨着眼睛，眯着熟悉了光亮，看着周围，却发现没有是一个女的。我站起身来，再次仔细地看了看车厢内，还是没有。

　　我问：“和我一起的那个女的呢？！”

　　车里有几个声音七嘴八舌地说：“没注意，大概上了后面的车了吧。”“别急，一会都到前面站里的转车的，丢不了。”

　　我只好坐下。

　　到了前面那个中转的小站，我被告知去那办转车手续，然后我在办了手续后便停在办手续的窗口前，注意着每一个前来办手续的女性声音。

　　在等了近四十分钟后，我终于没有听见我熟悉的那个声音。广播里开始广播我要乘坐的那班车得检票通告，我一直等到我是最后一个通过检票口的也没有听见我希望听见的那声音。

　　我又坐在车上，继续开始我那个双脚伸直的姿势，默默地一言不发继续我的旅程。我在掏烟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上衣内袋里的一张纸片。

　　我掏出那张纸片，放在桌上，那是对折过的一张从一种很小的便条本上撕下来的一页。

　　我静静地看了它一会，然后把它很慢很慢地展开，看见的是一个电话号码，那是个我这次旅行目的地所在城市的电话，字的排列很不整齐，应该是在黑暗中摸黑写的。

　　我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呼了一口气，长长的烟雾顺着这口气从我嘴里象一条柱子一样飞了出去。然后拿起电话，拨了那个号码，在一阵我觉得很长的等待之后，终于听见一个女的用很柔和动听的声音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联系不上，请稍后再拨。”

　　我挂断了电话。

　　N天以后，我做完了我应该做的事，坐上了开向我这次旅行最后一个目的地的车。

　　到站前的十五分钟，我拿起电话拨号，然后说：“我到了，过二十分钟我出站。”

　　我在熙熙攘攘拥挤的人流中走出了车站。

　　站在车站广场上，看着四周，没有看见我想看见的人。

　　我走前了几步，在一个略微空旷的地方站下静静地环视着四周，突然间觉得身后有着什么，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孩猫着腰从我的背后钻了出来，然后我的眼前是一片灿烂的笑，灿烂得满天都是，我缓缓地拥住她，注视着这灿烂，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