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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之爱

http://www.sina.com.cn 2001/03/07 16:30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流光飞舞13

  灯光可以不那么明亮,象来自于地下。周围的绝对镜面一起分享这点微弱的蜜色的光,使其显得温和。请坐在椅子上。他们说。他们的声音从玻璃外面传进来,象从地下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在镜面上平稳地传播、摩擦,被碰撞几乎不被吸取,因而似乎显得光滑、柔和,丝绸的质地。请坐在椅子上。他们又说了一遍,镜子的反射让他们怀疑时间的先后性,仿佛不能确定是在一秒前还是一秒后将要说出这句话。

  她把嘴唇从镜子上缓缓移开,她的神情和镜子里的人紧紧地连着,这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它们仿佛是一只月亮的黎明和拂晓,仿佛是一只鸽子的左翅与右翅,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开始和结局。他们为此感到奇怪,分不出他们的说话对象是镜子里的人还是另一个。

  镜子忠实而一丝不苟地重复她的动作,重复她脸上不断涌现的满足和慵懒。她站在镜子中央(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她与镜面之间立刻建立起某种契约,某种磁场,它们在用某种语言交流,它们浑然一体。甚至他们竟然觉得,如果有人会哭泣的话,他们会接到两种泪水。镜面会潮湿。

  请坐在椅子上。任何其他的动作都在不断地摧毁他们最初的意志力,基本的安全感是让她坐回到他们给她安放的椅子,在他们规定的范畴,他们才似乎获得一些想象中的驾御感。

  从哪里说起呢。她直视着镜子,它们互相看的眼神狡猾,温柔。有一些瞬间他们会产生幻觉,好象她可以透过镜子看见他们每个人。她的眼神进入了镜子深处。他像刚才那样看见了我。她轻快地说。就在镜子里,我正在镜子里的时候,他看见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句子他们已经有了抵抗力,这感觉就好象她一直在一个地方不停地低声说话,心血来潮时就把个别句子大声念了出来,浑然不管旁人是否参与了前面的语境。她只负责提供一种偶然与间歇。他们需要动用了全部的拼凑和联想能力来听她说话。

  你们看过本·德·艾尔斯肯的照片吗?她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张了一下眼睛,对对,就是那个老派波西米亚摄影师,法国?你们看过吗?他拍照片。他是法国人……我记不清了。但是,我喜欢那本集子,他把所有女人都拍的像妓女。我喜欢可以把女人拍成妓女的摄影师。她笑起来。尤其是良家妇女……那可需要一种本事呀,一种看透女人的本事。哦,他的集子叫“左岸之爱”。你们还听过比这更象诗的名字吗?

  左岸,左岸之爱。所有的镜子都是你的岸,你的水,你的海洋,欲望的小鹿在所有镜子里牵引你,指引你找到光和花朵。你的镜子、左岸。镜子负责收集光和秘密。收集光和欲望。收集光。

  奥斯卡3岁时找到他的一生的鼓,你找到了镜子,那一年你10岁或者更小。在此之前所有的镜子都和墙上的挂画毫无分别,都是图画的一种,都是你视而不见的一部分,一切都是单向世界的剪影,单向世界倡导的单纯同样作用在你身上。你什么都不想,你听天由命地坐在时间的河流上,你听天由命地让时间的河流自做主张以它规定的顺序和形式流过你的那个个人,听天由命地,在找到镜子之前,你不拥有任何见解和主张。你和其他所有偶然诞生的生物没有太多分别,你不得不那样,不得不成长以及长高变傻,就象所有其他人那样。

  直到你开始靠岸。你握住了岸和岸以外的水。你开始在这里溶解你的一生了。在镜子的水里。H2O。氢二氧一。你怎么能不在镜子里潮湿起来。

  你说什么?一个法国摄影师?我没有听明白,什么叫“把所有女人都拍成妓女”?他是只拍妓女吗?……当然,我希望你多说些关键的东西,关于妓女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说的必要。他们刚从一种茫然中爬出来,又迅速地被她的语言投入到另一种茫然的境地里。他们其实甚至在想,她,不说不比说更能带给他们愚蠢的机会。糟糕的是他们还必须试图听明白她的所有意思。

  是的,妓女。她恶作剧似的朝镜子挤了挤眼睛,仿佛是在朝那个发出质疑的人所做,在镜子背面的人收到这个回应时禁不住地打个激灵,他开始怀疑单向镜的可靠与否。他怀疑被监控的人是他们。他怀疑所有的镜子都在背叛他们,都在朝她的方向弯曲迎合。多么奇妙。难道她具有超凡的能力。

  你们一定不怎么喜欢摄影了?她那么心平气和地笑着,她在镜子中央柔软地坐成一个姿势,四围的镜面以一种微妙的韵律跟随反应着她。她的所有姿势也都很奇特。就好象她拥有世界上所有姿势的最初版本,她把每个姿势都做的那样优雅而浑然天成,没有一点多余的迂回和犹豫,所有的姿势都属于她。她属于她所有的姿势。

  他们从没有看过这样一个无处不合适地拥有自己每个姿势的人。她的每个姿势都让人觉得她这样已经保持了很久并且可以更久地保持下去。奇怪。难道是因为镜子照多的缘故。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开始面带微笑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她和她的姿势。

  摄影也象绘画一样可以加入进操作者的意见,这你们总明白吧?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他的照片给人一种……“控制”的感觉。哎呀这样口说无凭,你们还是听不明白,其实我并非说他拍摄的都是妓女,而是他的摄象机--那个点石成金的宝贝哟--他用它提取了一个女人的本质,他提取了她们的淫荡。哈,所以他的照片上展现了出来,展现出一种先验的情绪……你们知道吗,不用很多,一点点淫荡就可以令一个普通女人容光焕发。

  然而那是他在提取她们。是艾尔斯肯……

  你对你的样子没有评价,就象左手对右手没有评价,岸对河床没有评价。你只感受。你从来都看不清自己的样子,或者从来没有去用心看过,你本身是一个临界。你就是边缘处的震颤。有一天你发现镜子有着天空的品质,诚实,宽阔,深刻。可以接纳你。可以代替天空接纳你,象海接纳你。

  母亲,母亲是一个关键词。你接下去还要不断地提到它。

  你到阳台上去看星星,你象所有对黑色好奇的小孩一样,黑色带来它的宝石使你好奇。母亲房间的窗户与你的视线构成某种角度,于是你刚好在看星星的间隙可以看到母亲房间迎窗的长身镜。你第一次发现一面镜子可以摆放的如此具有戏剧效果:它比任何一扇窗户都更能打开你母亲的房间、她和她的秘密。于是你看到了她的秘密。

  你开始认识并走进镜子的天空。你发现镜子比它的原形更加可信。镜子以它令人呕吐的单调的诚实征服了你。你觉得镜子还应该有更多甜蜜的东西。于是后来你就经常到阳台上去看星星。

  我们希望你谈一些更实质性的东西。有人再次按耐不住了。他们虽然觉得听这个奇怪的女人谈论摄影的种种并非一件不能忍受的苦差,但这样任其毫无边际地说下去会令场面显得格外可笑和失控。对,失控,她刚提到一个不错的词。他们面临这种危机。她似乎在操纵他们的可笑,又是那么不动声色。

  你说的这个法国人和这件事有关系吗?和死者有关系吗?请多说一些和他有关的事情--我是说和死者。他也是搞摄影的?

  她没有应声。她象说累了似的仰起头来,舒缓而优雅地仰起头,天花板上没有装镜子,天花板的形象仿佛刺痛了她,没有她预期的形象出现她有点失望,扑了空。她喃喃地说,完美的房间是六面都装着镜子的房间。那就象一只蜜蜂被关在一朵花的粉色花瓣里,就象鱼被关在海里。你们知道吗,那才是真正完美的房间,整个世界都在你身边向外生长。向四面八方。

  你见过那样的房间。你进去过,感受过。你的左岸。

  他同你一样讨厌运动的东西,动态有着与生俱来的肤浅,美该是绝对静止的,如“大理石的美”,如死亡的美,琥珀的美。所以他要拍照片。

  你在所有镜子里印证你看到的东西。你爱上了镜子里的世界。爱不需要太多理由,就象那些不沉迷于镜子的人一样,你沉迷于镜子。你沉迷于镜子,你习惯在镜子里获得信息,所有的东西你都希望是从镜子里看到,就象当一个人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希望把所有好东西都拿给他看。你希望镜子看到你的一切。在镜子面前,你就有灵感。你的生命才成为生命。

  你看到母亲和不同的男人做爱。你不感到惊讶,那些画面因为是流动的所以失去很大一部分震撼力,你只是很早就开始涉及这个问题。说不上好还是不好。然后你回到房间抱着镜子发老半天呆,你看到未来的某一天,你的身体与母亲身体重合在一起。你就是你的母亲。镜子告诉你很多未来的事情。它储存了你的未来。

  我爱上某一瞬间的他。她沉吟了好久之后终于说出这句话,我从镜子里看见他的时候,他正从镜头里看到我。她的声音甜蜜,轻盈,引人入胜。电光火石你们见过吗?天雷地火你们见过吗?我们就是,她说,并且笑着。我们就是。

  我这样说肉麻吗?她好看地笑,把腿蜷到椅子上,又随手释放了一个精致的姿势。

  说具体一些。他们被仓促地带入正题,简直都没有作好准备。他们看见他们的审问对象正象一只柔软的豹子带着危险的优越感占据着画面的核心,她的眼神有一种优越感,好象她始终在强调她比一般人可以多看到一些什么。

  那是一种临界的距离。她忽然严肃起来,努力要回忆起些什么。他就在另一个世界朝我投来目光。我在他的摄象机里……一个好的摄影师必须懂得把他的所有意见和情感都表达进一张照片。他把我拍的象个妓女。因为他希望我是。他象艾尔斯肯拍柏利,他用一样的角度拍了我。柏利,那个会在大腿内侧扑粉的女人。呵,我看到他给我拍的第一张照片我就想起了那张照片,我在镜子里……天哪,我没有见过那样完美的人,那样完美同自己正在交流着的人,镜子里的嘴唇与我的胶合在一起……那是杰作。我发现他看透了我。一眼就看透了。

  站在镜子里的时候你恰倒好处地拥有了自己的情绪和智力。你会重复做同一个梦,梦到你在向一面巨大的镜子忘情地奔跑,企图抱住镜子里的自己,你张开手臂,头发向后飞起,可你始终摸不到对面的自己,无论跑的多快,汗流浃背。镜子里的人也奔向你。你们触不到彼此。

  你没有等太长时间就与你母亲重叠了。

  你的身体跳了出来。它象是沉睡了很久的一样东西,它醒来的时候就同时带来了性别。你的身体从你的性别的深处跳了出来,它开始用你的性别强调你的所有行为。你开始感受它,感受你被性别重新命名后的身体。身体在醒来之前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发现你其实是个宠儿。

  你还是不断地神经质地迷恋镜子。用各种光线在各种时间各种地点感受它的不同效果。与镜子沟通时有类似爱情的感觉。你认为肉体接触不能与此媲美,镜子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难以亲近,镜子概括了距离。你迷恋它的简练和单调。它的观点出现在所有的地方,它轻易地概括你。小镜子,大镜子。分头概括。你真希望24小时都住在镜子里。它看起来那么与世无争,你走开,它走开。

  他说你的身体一定被特殊的物质浸泡过。它懂得不落痕迹地表现,它每个转折都那么妥当,它简直象是一系列静止的精美图片串在一起构成的。你的身体。他高度赞誉的那一个,他无数次企图用镜头固定住的那一个。你的身体本身有着静止的神秘之美。你告诉他你只是很喜欢镜子,镜子不断修改你自身。镜子使你完美。

  你喜欢床头的那一面,你入睡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被它卷进去了。身后的世界也被它卷进去。你想象你是夜夜睡在镜子的水中央。你是不断溶解的溶质。

  有时你与他有同样观点:大多数时候镜子里的人更有可能是你本人。

  我们知道你和死者一度有过常人不能理解的亲密关系。有一些人曾向我们反应你们经常做出一些惊人之举……我们并非是探人隐私,但这对我们理解整件事的真相有着密切关系……小姐,你还在听吗?

  室内的灯光似乎比先前暗一些,它配合着房间弥散不去的滞重,她偶尔把双手拿到眼前仔细地赏玩,象是第一次看到它们。

  喝水。她说。我要喝水。他们给了她水,她借机站了起来,把杯子握在手里轻轻摇晃。她从镜子里欣赏这个变化。

  他拍摄镜子里的我。

  她说话的时候轻悄把杯子换到另一只手,她仍然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说他发现了一个主题。我们用这种方式相处,我们共同享有一段美。这是我们相爱的方式。我在镜子里。我和我的镜子在他的镜头里。那是我们做爱的方式。你们想象的出吗,用一种距离做爱。她笑起来,是的,用距离。我享有我的美,他享有我所享有的……你们想象的出吗?那样的爱……

  他们显然不仅想象不出而且也没有太听明白。她所表达的似乎有些道理,但如果细想下去又会陷入迷惑。她的每句话都有这个特点。不停地同时打开和关闭。

  到底你们怎么做爱?最初那个沉默了半天的声音终于再次卤莽地响起,他并非处于委琐的猎奇心理,她的话的确迷惑了他。到底?

  她几乎大笑起来。她大笑起来。

  你们不做爱。你想起来了。你们从来不。性太简单了,对你们来说。形式和内容都无法满足你们。由于它们的过于简陋甚至会削弱你们互相迷恋的程度。性不具有太多审美价值。你们宁肯与别人做爱,你们共同使你们的爱情具有静止之美。你们的爱情象是罗丹雕塑中那些充满了力量与动能的肉体,它们凝固,但它们世世代代地暗示它们的下一个动作,下一个未做出的动作,永恒地未做出。正象你们爱情所蕴涵的那种力量。你们不做爱。但你们总是几乎在做爱。即便到最后一刻也是。

  他把你带到那个六面都是镜子的房间。六面,你第一次见到这么神奇的房间,你只在梦里见到过这样的房间。梦里的水终于真实地淹没了你。你站在水中央,热泪涟涟,那感觉就象……就象一只蜜蜂被关在一朵花的粉色花瓣里,就象鱼被关在海里……。

  你忘了你说了什么。你觉得一切都潮湿。梦里的潮湿,你希望他同你做爱。你幻想着你们的身体贴满这里的所有镜面,四面八方都是你们爱的身体在飘荡,你们被飞快地换到镜子的背面去……

  你们另一个共同的观点是:死亡具有美的一切特点。

  室内蜜色的灯光越来越暗,它好象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关照的兴趣,它自做主张地暗淡。她滑到地上去了。她低声说着些什么,象是在念一个人的名字。她整个人贴在了镜面上。她的脸在挤压中扭曲着。

  他们从单向镜的背面看着她扭曲的脸,他们竟觉得她把这个姿势都做的那么充满了优雅的情趣。她扭曲的脸仍在持续散发光彩。

  请坐在椅子上,他们说。

  他们让她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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