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袁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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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是在一片多山的丘陵地带度过的。那片丘陵地带满山清一色的松林和灌木，或者半山的梧桐，一到春天开满白里透红的花朵。山下多溪，溪流清洌，水草如缎，夏天的傍晚我在溪边的沙滩上光着脚丫徜徉，春天在松林呼啸的山上掏鸟窝，在白里透红的梧桐花下荡秋千。我三分之二美好的记忆都在童年封存着。我家门前有一棵巨大的悬铃树，我穿一件暗红夹花的小夹袄和童年的玩伴在那棵树下捉迷藏，一同上学、回家。整个童年没有苦恼，我和妹妹在门前草坪凉晒的两柄黑伞下玩过家家，把塑料笔盒分为两半，一半是盒，一半是盖，隔着两个屋子大声说着叽里咕噜的“外语”，各执一个笔盒“打电话”。我们哈哈大笑。所有场面都是温馨的。美好的记忆。

　　记不清孟海是何时出现在记忆里的，不是记忆初期的事，沿着童年上学那条溪流蜿蜒而上的记忆里没有他，我在水库里摸鱼、捉螃蟹，学着大同学把生虾扔到嘴里的记忆里没有他。似乎是在初中以后，我陡然中止了顽劣，把精力投入到学习以后。他在上学那条黄土路上踽踽地走，脸色苍白，腼腆，虽然身材高大但不掩羞涩。我帮他抢回他被别人霸占的座位，和他一起在丘陵的树林中打鸟。他对我有些依恋，甚至有些崇拜。在所有初中同学当中，我是最漂亮、最顽皮，而且是学习成绩最好的。我记得有次我数学成绩得了满分，学校因为没有先例，以卷面扣了我0.5分。我被做为浪子回头的典型在学校广为宣传。那所学校是子弟学校，学生大都是厂内子弟，在这些人当中，孟海是默默无闻的，他至始至终没取得过优异的成绩，不论好的还是坏的。他甚至没有一次分清过good和well的区别。

　　初中毕业以后，我考取了地区一所重点高中继续学业，孟海考取了中专，我的其他一些顽劣的同学上了技校。我最多一次迎来羡慕的眼光就是那段时间获取的。我还记得高中时代的第一堂课，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作文。我的作文在初三总是被老师当范文在课堂念及，要不就是作为失败的标新立异的典型被抨击，不论是赞扬还是抨击，我都能获得愉悦之情。我还记得小学三年级的一堂作文课，班主任指出那篇作文是抄袭的，我至今记得那段关于雪景的描述：小树、山恋、村庄，都披上一层淡淡的银装。班主任说那不是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所能写出的文字。我最初的顽劣便是从那时开始的。高中时代那堂作文课，我的一位默默无闻的初中同学，那时和我同班，他的作文被作为了范文，而我，由于过于离奇，我已记不清是怎么离奇了，大概是离题甚远，我讨厌任何形式的命题作文，被淡漠了。我不知道高中时代的历程是不是和这堂作文课有关，我重新开始了顽劣，打架、贪玩，和一群社会流氓在一起厮混。高中毕业，我以283分的成绩自费上了大学。陈燕就在这段时间出现的。

　　我的大学时代可以说是咤吒风云的时代。大学头一年，我就因为一场架坐了一年牢，出狱后，我上了一年班，重新找了学校。在压力下，学校允许我继续读书以获取文凭。由于我的经历和狱中结识的牢友，我不可避免成了学校的头面人物，整个学校都因为我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话而颤抖。但可以说一句，只有征服和满足，没有美好的记忆。第二次上学我和陈燕一起，整个大学三年我们关系很好，她夏天穿一件绿色的连衣裙，一声不响在场边看我踢球。我们一同上学，寒暑假一同回家，由于是同一个单位的关系，我们不可避免走在一起。大学第二年我开始在校园的彬树林里吻她，她长发，身段婀娜，单眼皮，我至今记得那天她长发在树叶间的碎影中发出的栗色光泽。我喜欢过她。

　　由于年龄段的关系，童年的记忆里没有陈燕，如果认真地想，记忆里就出现一头栗色长发，没有场景，没有人物，只有一个栗色长发的背影。

　　大学毕业后，我和陈燕回了厂，上了班，那时我们已分手。也许是因为误会，也许确有其事，就象千千万万上薄情寡义的故事一样，我喜欢了另一个异性。她走了，没有道别，没有伤感，一切自然而然，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可供怀念。

　　孟海出现在现实里，已是一个意气风发的成年人，童年时留下的羞涩和腼腆一扫而光，代之以自信和豪迈。他长得高大，初中后他的生长就没有停止过，长成了一个一米八几的俊美男子。他少年时代的腼腆留下的后遗症只剩下老成和缄默。他未婚时象块吸铁石，在哪个角落都有一群异性跟随。而我，我看看我自己，大自然留下的遗憾在初中后再没有得到过补偿，我漂亮的面容长成了贬性意义的娃娃脸，成了能力不足的象征和不能取信于人的累赘。孟海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在大学时代的校园里，我为他的到访接风洗尘，餐馆里满是因为我的存在溜须拍马的学生。他苦恼，因为干不够工时一天到晚加班，还因为我为他打的一场架延期转正一年。他八字眉紧锁，在杯盅碟碗后显得畏缩、伶仃。我没有从他身上看到我未来，我觉得我是可以永远屹立不倒的。

　　我的梦想之塔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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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班后，我和孟海、陈燕先后调到厂里在这个省省会的分厂。我和孟海留在市内，陈燕到了郊区，另一个分厂，在一个孔繁森式的带头人的领导下兢兢业业的工作。她有了新男友，一个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深得领导器重。孟海由于三年的磨合和父亲的活动，他父亲是总厂一位副厂长，升至分厂销售科科长。我们厂长是一个张口闭口“党”的官僚分子，满胫褶子，对用人制度的制订迂腐到只凭档案定夺一项职位任免的地步。我的档案一团糟，初中后的历程是用红墨水和惊叹号写成的。不可避免，我受到了冷落。看着孟海和陈燕踌蹰满志地工作，我甚至怀疑我曾经的道路，我是以天之骄子的姿态从这里出发的，可看看结局。在一次私下的会晤我拍着孟海的肩叹气说：上他妈个逼学，小姐的身分上出来了，丫环的命还是没上掉。

　　湘子是这段时间出现的。

　　她是孟海的表妹，和孟海有着同样高挑的身材。她的身高到了我不能容忍她穿高跟鞋的地步。她在我们厂对面一所大学上学，不知孟海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让我代他给她带一些厂里分发的诸如盐蛋、薰肠此类的食品。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有一头清秀的矮发，是校队排球队队员，每个晴朗的下午在周围围着铁丝网的排球场练球。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这种爱慕之意与其说是受她美丽的引导弗如说是因为她的无邪和活泼。她活泼得让我心碎，每次看到她在排球场生龙活虎地跳跃时，我就象看到消失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悲哀。她告诉我她喜欢看到我，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好看。我也想融入我和她努力制造的气氛中，但有种想法却在苦恼地折磨我：我怀疑这种气氛的真实性。理智告诉我我的时代已结束了，我和她只是融着时空遥遥相望的古代人和现代人。

　　“我为你写一篇小说吧。”

　　“真是个好主意。”湘子欢呼雀跃。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没有沦落到在车床前浑汗如雨。每天拿着卡尺卡量几件交检的成品半成品，到约定的时间在现场做一番巡视，用大红检章在操作工的三检卡上盖上我的检号，完成一天的工作。那段时间厂里涉及的行业获得了空前发展，每到节前工会组织职工分发变相的奖金和相关食品，多节的秋季，家里亲戚不多的职工家属门前的垃圾桶发霉变质的食品堆积如山。不容妄言我对这一片大好形式视而不见，但我总摆脱不了我的时代已终结的古怪想法，周围的喜庆气氛让我无动于衷。孟海指着厂里的销售曲线图对我说：在改革春风的号角吹响了近二十年的今天，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想回复一个时代。”我对湘子说。

　　湘子家在外地，有一个经商的父亲，每月不定期路过这个城市，给湘子带来问候、生活费和全国各地的时鲜食品以及永远走在时代前列的新款衣物。他是个敏锐和刚腹自用的长辈，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草率地得出我没出息的结论。当湘子把我做为孟海的挚友介绍给他时，他看了我一眼，礼貌地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张口结舌。湘子在一边说：他是个作家，正在为我写一篇小说。这一冒昧的插话立刻使他对我印象大打折扣。他说：作家，那就是无所事事了。

　　他的思想无疑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湘子，和千千万万个受封建礼教的传统洗礼过的父亲一样，他对女儿有一套拟好的计划，读研、考托福、出国。湘子和孟海一样，有一帆风顺的一生，他们有着即定的轨道，总有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他们。不容否认，我父亲对我有同样的计划，只是他没有能力把前景安排得广阔得象朝阳下的飞机场，踏踏实实上班，过两年混一个车间小头目，这是他对我的全部期待和梦想。他仅有过的一次豁达的举动是鼓励我去南方的一座城市，那时我没上班，一天到晚叨根烟在街上鬼混，我发觉一旦走投无路时他对待憧憬的态度天真的惊人。

　　“我讨厌你想回复的那个时代。”湘子知道我坐过牢，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