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网友：apple9213

　　米蓝在黎明时分走入我梦里，和二十年前一样，明亮而没有目的地站立着，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手绢别在胸口，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是这阵风让我从梦中醒来，我手指触摸到床单细密的纹理，目光所及是孩子熟睡的脸颊，暗蓝色的沉寂里，我努力寻找米蓝走入我梦境的理由，时光倒流至无限远……

　　“米蓝，我们给你扎辫子。”几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围着比她们高一头的米蓝争先恐后地给她梳头，不多时，毫无美感的小辫一个个顶天立地地竖了起来，米蓝在镜子里咧开嘴大哭，本来就不听话的口水顺着嘴角汪洋一片，她捡起脚边的石子投过来，石子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落下，孩子们兴高采烈地逃之夭夭。这是我们经常捉弄米蓝的伎俩，因为她喜欢美，喜欢在衣兜里揣面小镜子，喜欢一遍遍擦拭嘴角抑制不住的口水，当然，成全我们如此捉弄的重要一点是——米蓝是个傻子。

　　米蓝住在我家后边，直线距离不过30米，具体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成了傻子无从说起，记忆中她胸前永远戴一条手绢，细长的手指永远伸不直。她比我们长3、4岁，在同龄孩子纷纷上学的日子里，她依然整日在街头寻找象我这样大的女孩玩耍，更确切地说是看我们玩耍。踢毽子时，她蹲在一旁，在毽子一不留神飞出老远的时候，一句“米蓝，把毽子捡回来”，她就会乐颠颠地把毽子捡回来；跳皮筋人手不够时，我们就让她抻皮筋，四、五个孩子在皮筋上上下翻飞，米蓝被拽得东倒西歪，但她高兴，嘴呜呜地叫着，也顾不上擦口水。但更多的时候，没人愿意和她玩，她只能站在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等着我们的召唤。她以一个不健全人的形象占据了我生活的一角，也填补了小城人群的类别，那么的自然而然又理所应当。

　　上学之前的那个夏天，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坐在窗台上看风景，远处是小伙伴玩耍的身影，我曾多次大声招呼她们过来陪我玩，在最开始隔着栅栏说话的新鲜感消失之后，她们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天我都能看见米蓝拖着不太灵活的身体一次次向她们靠拢，一次次或高兴或伤心地回家。我经常在她灰头土脸往回走的时候忿忿地跟她说：“谁叫你和她们玩，挨欺负了吧，活该！”她回报给我一串听不出所以然的呜呜声。

　　也许是太寂寞了，在一个蝉声响亮的下午，我叫住了正要去玩的米蓝，拿出积攒多日的糖纸，让她透过黄的、红的玻璃纸看周围的景物，米蓝被这奇妙的视觉效果吸引，张着大嘴边看边笑，我不停地和她显摆这几张是舅舅给的，那几张是爸爸去北京买回来的奶糖吃剩下的，她自顾自地看糖纸，一点不理会我的话，我把她手中的糖纸抢回来，盯着她说：“看也白看，你是傻子。”米蓝听懂了我的话，呜呜叫着走过蝉声如雨的小巷。

　　以后的几天里，我招呼米蓝，她都不理我。一天上午，我又看见米蓝哭着回来了，半小时前，她头顶上两个神采飞扬的小辫儿已经被夷为平地，胸前沾满了土，看来她这次和人交了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声嘶力竭地喊住了米蓝，拿出一张漂亮的糖纸安慰她，隔着栅栏帮她把头发梳顺，还揪下一截妈妈的毛线给她系在头顶，等米蓝的笑容出现在镜子里，她相信了我，拿着糖纸喜出望外。

　　米蓝成了我的玩伴，我给她讲故事、唱歌、甚至用枕巾做个娃娃假模假式地过家家，她在栅栏的那边全心全意扮演母亲的角色，摘朵喇叭花插在娃娃的身上……如果不刻意追求回应的话，米蓝应该算是个很不错的伙伴。

　　夏天隐在蜻蜓的翅膀间，倏然而过。上了学的我很少和米蓝玩耍，我经常在巷口看见她没有目的地张望，时不时用手绢擦拭着嘴角，在视线和我相遇的瞬间眉开眼笑，但从不主动跑过来，我想，在她的行为准则里，背着书包的孩子和她是不一样的。放假时，我趴在窗前写作业，她会远远地看我，有时，也能跑到跟前看我写字，或者拿着我送给她的所有糖纸哗啦啦翻个不停，糖纸里的五彩世界能带给她快乐，不知道，真实的世界能否带给她一样多的快乐。

　　当我上高中时，米蓝经常被关在家里。偶尔我能在她家门口看见她，从她红润的肤色和乌黑的头发上，我知道米蓝的青春已经铺天盖地地来了。高中毕业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小城袅袅的炊烟被米蓝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打断，从大人嘴里知道，米蓝被坏人强奸了，怀了孩子。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坏人被米蓝妈妈一遍遍诅咒地失去了味道，而米蓝的肚子却日渐隆起，出于本能，她时刻护着肚子，不让别人靠近，第二年春天，她做了母亲。每个寒暑假，我都能听见关于米蓝的事情，她妈妈在转年的冬天卧床不起，米蓝生活上捉襟见肘自不必说，孩子还总有病，不会干什么活计的她成了哥嫂的眼中钉，家人多次想把孩子丢掉，奈何米蓝母兽般的日夜守护，孩子总算没有丢。

　　一个晴朗的日子，我见到了米蓝，她抱着孩子坐在巷口的石墩上，看见我，她笑了，傻傻的，拽着我的衣襟让我看她怀里的孩子，这是一个瘦弱的女孩，眉毛很淡，鼻子很塌，看见陌生人，嘴唇动了动，眼睛里便含了泪水，孩子的小手死死地抓住妈妈的衣领，把头深埋进米蓝的怀里再不露面。米蓝依然很动情地呜呜“说话”，能感觉到她想向我表达孩子是如何的可爱，眉目之间的流光溢彩告诉我这是一个幸福的母亲。临走，我掏出身上仅有的30块钱塞到米蓝手里，她没有拒绝，生活的艰难已经让她知道了钱的价值和作用，一时间，她的眼睛里孩子般蓄满了眼泪，很傻也很酸。我再也没见到米蓝，再也不可能见到米蓝，在离开家乡参加工作的日子里，从母亲的来信中得知米蓝死了，家人趁米蓝上厕所的空儿把孩子抱走了，米蓝疯了似的冲出门追孩子，在街上被汽车撞死，几个月之后，没了妈妈的孩子也死掉了。我坐在异乡的秋天里良久无言。

　　也许这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多年以后，我也做了母亲，当母性的潮水强烈地拍打生命的河床，我懂得了当年的米蓝和现在的我是一样的，和天下所有的母亲是一样的。那份卑微中的含辛茹苦，那份痴傻中的无所畏惧又是我不能及的。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里，米蓝还是一个好母亲。

　　时间埋葬了所有关于米蓝的情节，在人们大谈残缺美的今天，又有几人深谙圆满的珍贵？我爱米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