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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说

http://www.sina.com.cn 2001/03/22 13:28  新浪文教

  新浪网友:papa7263

  没有了回忆的形象,只剩下了语言。━━卡塔菲卢斯

  这是从逝去的时光里截取的一小段图景∶天气普通,阳光平淡,午后开始的季度总结会议枯燥而漫长。吴斌坐在椅子上,不知把腿踡起来或是伸直了哪个更舒服。他没有转动脖颈,目光所能触及处,同事们都面无表情地端坐。身旁的徐姐似乎看出他的焦躁,低声问∶“有事吗?”他对这种披着关切外衣的打探充满戒心,他不会说在下班后有个约会,那样回引发一连串的追问,而且他将成为几天内大家关注的焦点。五点十八分,领导意犹未尽地站起身,等待听众们鼓掌。吴斌在心里诅咒这个酷爱演说的老家伙,但缺乏胆量游离这个必须的程序。

  后来,有时在下班归家的途中,吴斌面对着路口的红灯会回想起那次失败的约会。从单位出来时离约定时间六点钟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了,一路上他居然又遇见了七次红灯。每当他就要驶到路口,便眼睁睁地看着红灯亮起来,仿佛故意在捉弄他。他焦急地被夹在骑车的人群中,逐渐感到了一丝愤怒,恨不得闯过去,可感官敏锐的交通警察和带红袖标的老头儿打消了他的勇气。他赶到河畔公园门口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介绍人远远地埋怨道∶“哎呀,小吴,你怎么才来?再等会儿我们就走了。”

  那姑娘原本望着别的方向,这时转过身,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他们握了握手,彼此自我介绍一番,红娘(实际上是位男子)知趣地告辞了。吴斌买了两张门票,他们沿河畔闲行,直到公园的另一处出口。吴斌提出了共进晚餐的建议,但姑娘委婉地表示了回绝,只是留下了电话和传呼号码。吴斌说好吧,我送你。她说坐出租汽车很方便,吴斌拦下了一辆,可姑娘坚决拒绝了他要把钞票先交给司机的打算。他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当然这无所谓。不过,根据翌日介绍人反馈的信息,他被认定为缺少时间观念,态度不够真诚,少量的虚伪兼大男子主义。前者没什么可以辩解,吴斌对后两点感到恼火∶“初次见面就看出我虚伪?大男子主义?她是国家安全局的?乱扣帽子,我还没说她满脑袋文革遗毒呢?”介绍人笑着说∶“谁让你解释一大通为何迟到,又开会又红灯,弄巧成拙。”吴斌回到家里就埋怨母亲,是她求助于介绍人安排了这次约会。他本来就认为这种恋爱方式是老派的、不合时宜的,甚至荒谬、违反人性。他打定主意不再陷入类似的骗局。

  这天傍晚,他正在看影碟,母亲突然说∶“今天陈姨来了。”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母亲接着又说∶“你姐和姐夫就是陈姨介绍的,你记得吗?”吴斌猛地惊觉,话题的寓意已经显露,在一层帘幕后的指尖正指向自己。

  “行了。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告诉陈姨别费心,我不见。”

  母亲转过身,停下手中的毛衣编织∶“不见不行。我都答应人家了。礼拜六来咱家吃饭。再说,那女孩你也认识。”吴斌觉得纳闷∶“我认识?莫非是陈姨把女儿介绍给我?那可不行,小丫头高中还没毕业呢!”母亲笑着说∶“瞎扯!你记不记得我们原来的邻居有家姓李的?”

  他想了想,搬到新居已十多年了,那时他才小学六年级吧。姓李的邻居?“忘了。”

  “唉,他们家有个女孩叫李绢,和你是同学,想起来没有?”

  回忆听到熟悉的叫唤立即醒来了。李绢是另一个班级的中队长,这险些成为他遭到痛打的理由,因为父母难以忍受自己的孩子在对比中屈居下风。他又想起住在对面楼的高旭,他和李绢是同班的。李绢的小报告让他吃了不少苦头,高旭的泄恨方法之一是用彩色粉笔在几栋居民楼的墙上到处写着“李绢是大王八小狗”,还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吴斌“扑哧”一声笑了。可是李绢长得什么样子,他一点也记不得了,线头在小乌龟那里就断掉了。

  母亲被他的笑弄得莫名其妙∶“你同意了?”

  “没有。他连忙否认。

  “反正礼拜六人家要来,你正好休息,把屋子收拾收拾。”

  他根本没把即将到来的约会放在心上,但也没打算逃避或抗拒,对这件事的反感被高旭的恶作剧冲淡了。他想到李绢这个名字,便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乌龟和小狗,当时这是他们使用得最频繁的攻击性词汇,还不敢说出现在已经在孩子中间普及的与性密切相关的动词短语。他好久没和高旭联系了。他想∶倘若告诉高旭有人试图撮合我和他儿童时代的天敌,高旭一定会狂笑不止。

  第二天下午,他喝多了茶水,隔一阵就要跑一趟楼上的厕所。起初他看见徐姐和刚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张悦站在楼梯旁并未在意,直到他发现两人的神情都很有趣。徐姐在低声说着什么,眼神嘴角都带着笑容,一副令人望而感动的慈祥模样。张悦略低着头,好像有些羞涩或紧张,两只手握在身前。该不会是劝说她加入民主党派或宗教团体吧?

  吴斌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仔细去听,隐约听到“他不抽烟”。问题清楚了,他不抽烟当然不是指的上帝。徐姐是在给张悦介绍男友。又一位热心的红娘。吴斌琢磨不透为何有这么多热心肠的好人,那些指责世风日下的悲观论者们要看得开一些,毕竟,生活中还有如此之多乐于助人的传统和温情洋溢的好事。

  吴斌在下班时的存车处里遇见了张悦,他有点冒失地问∶“徐姐是在给你介绍对象吧?”张悦明显吃了一惊,但随即点了点头,“是啊。”他意识到自己的轻率,赶紧解释道∶“你别误会。有人也给我介绍对象,还没见面呢。我们算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吧。”她笑了。“希望你先冲到终点。”吴斌也笑了。“哪里哪里,共同前进。”

  星期六很快到了。吴斌依旧起床很晚,对他来说,今天并无特别之处,不过是场表演罢了。演员包括父母,陈姨,李绢和他自己,剧情基本上模仿外交部礼宾司欢迎外国客人的来访。他又想起了乌龟和小狗,真是好笑。他下楼借了几盘影碟,打发这段空闲时间。

  中午,吴斌的姐姐也来了。她进了门就走进吴斌的房间,笑嘻嘻地问∶“你还记得李绢么?住在中间楼洞的。”吴彬没好气地回答∶“忘了。谁会几的一个小丫头?”姐姐坐在他的床头:“我挺想她的。那时我们在一起跳过皮筋,转眼十几年了。”他打断姐姐的感慨:“你记得她长的什么模样吗?”

  “记得。她挺漂亮的。”

  吴斌一撇嘴:“哼,小丫头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事实上,李绢的相貌在吴斌的审美标准来看,算得上比较漂亮了。因此他有些奇怪自己为何对她童年的形象忘得如此干净,仿佛是永远找不回来的缺失的书页。他铭记的只剩下高旭的标语和涂鸦。刚一见到李绢,那句话就差点跳出来,他使劲憋住了笑。姐姐瞥见他的古怪神色,狠狠瞪了他一眼。

  如同所有的类似场景,大家把一对有可能成为恋人的男女留在了一个房间里。吴斌不知道怎样避开尴尬的沉默,好在影碟正在放映。他们共同欣赏着好莱坞的最新作品,并渐渐找到了共鸣。当他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起剧情时,事情的发展就容易起来了。

  饭桌上,吴斌的姐姐和李绢坐在一起,谈起了旧日的玩伴如今的境况。姐姐不无得意地回忆:“我是最大的,你们都叫我姐。”随后又跟着感伤:“我也是老的最快的。”李绢说:“你一点也不显老,看上去挺年轻的。”

  吴斌笑出声来。李绢转过头:“你笑什么?真的。姐比我才大两岁。”说话的语气好像已经熟识了。

  李绢临走前,姐姐拿出两张电影票,撕下其中一张递给了李绢。她没有拒绝,接过来放在了口袋里。吴斌的姐夫在电影院工作,这是他称之为一点小小的帮助的惯用手法。吴斌已经看过几次这种电影了,有的还是对方没来而他独自入场。作为媒人的陈姨用先知性的口吻说:“明天下午四点,吴斌在电影院门口等你。”吴斌傻乎乎地点了点头,李绢也说:“好。”

  吴斌预见到了家人们会来盘问他的感想,他想出门却被拦住了。母亲问:“你觉得怎么样?”他以一贯的无所谓来作答。姐姐又来问,他干脆说道:“不怎么样。”母亲在一旁笑着说:“我觉得不错。”这就够了。吴斌想。这场演出尽管缺少了他的积极配合依旧圆满成功。只要主角们发挥正常,就没有砸锅的可能,他不过是个跑龙套的配角罢了。明天的电影,她会去么?他倒是有些希望她能按时出现。他还知道,再次见面时他仍会联想起高旭的恶作剧,他甚至想把那句话说出来,问她是否记得。这当中仿佛有种莫名其妙的乐趣。

  一个星期后,吴斌进入家人所认定的恋爱阶段了。他在单位里时常遇见张悦,想问她一句你进展如何又不好意思,毕竟本来不是很熟。比以前不同的是,他们除了点头致意还报以微笑,因为他们知道彼此都在奔跑之中。但吴斌没有听到徐姐在吹嘘她的功绩,看来成算不大。他想起她的祝愿:希望你先冲到终点。

  电话铃声响起。徐姐叫他:“小吴,你的电话。”

  他以为是她打来的,但并不是。

  “听说你最近很幸福。怎么样?我妈介绍的不错吧?总算找到归宿了?”是陈姨的儿子陈建国。

  “谁说的?普通朋友。”

  “可别!那我妈岂不白费功夫了?老太太就等着喝喜酒呢。”

  “我说你妈真有意思,自己儿子是光棍,她不着急,尽想着别人。”

  “这才体现出老太太的舍己为人,品德高尚,我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被吴斌打断了。

  徐姐当然不会忽略这些对话,吴斌不得不耐心回答她的问题,保持着皮肤层次的笑容。是陈建国的无聊电话引来的麻烦,应该整治一下这个家伙。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买了一份晚报,到家后躺在沙发里翻阅。报缝里长长的一串征婚启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新奇的念头突然从脑海里迸发出来。他站起身,用红笔在一段文字下划上标记,那位征婚者是个自称品貌俱佳,性情温柔的大龄女子。他将以陈建国的名义发出求爱的信号。

  他尽力把字迹写的工整舒展,挖空心思地编造杜撰,科协出数行之后还是难以为继。因为依照那位女子的文风判断,他必须要使措辞显得朦胧含蓄,意韵深长,过于直白则会被误解为文化水平的低下。可是要达到这个标准太难了,他只好用“希望能与您相识,共同探讨文学”作结。他打开抽屉,拿出影集,找到一张陈建国的照片,那是他们去年到郊外游玩时拍摄的。这张照片将会弥补文字的单薄,而且看起来更加郑重其事。他想到这封信在纷乱的城市上空飞行,落在那位独居女子的手中,再往后是陈建国收到回信时不知所措的窘态,他哈哈地笑起来。

  陈建国的反应在两星期后才迟迟到来,吴斌几乎以为那女子把信扔进了垃圾箱。陈建国在电话那端喊道:“你干的好事!”

  “你说什么?他装作不明白,但终于忍不住笑了。

  “今晚我去你家找你算帐,你等着!”陈建国的口气里并没有多少愤怒。

  “不行呀,今晚我不在家。你和那位联系的如何?”

  陈建国没回答。吴斌不想真的激怒他,便笑着说:“喂,别生气呀。我只是想帮你解除些寂寞,也是助人为乐。”

  “算了吧。”陈建国笑了。“我妈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还早呢。”吴斌放下电话后,见徐姐正在写东西,忽然体验到做红娘的满足感,那是其他游艺活动所无法替代的。

  他在骑车前往李绢单位的途中遇到了四次红灯的阻挡,但他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当他到达约定地点时,迟到了七分钟。李绢说:“你怎么才来?”他回答:“红灯。”他记起了那次遥远的约会,那位挑剔的姑娘。李绢说:“电影开始了。”他们已经看过这部影片的盗版影碟,但一致同意为它再走进影院。

  影片的情节迷离曲折,他们在散场后感到重新回到了一个可靠的,平常的世界。晚风轻拂,街市喧闹,他们要找一家饭馆吃东西。露天烧烤的油烟飘来,李绢不禁用手在脸前挥了挥。吴斌转头看见她的侧脸,高旭和小乌龟又浮上心头,他总也摆脱不掉。

  “你还记得高旭么?”

  李绢想了想,说:“是我们班的那个淘气包?”

  吴斌点头:“对。就是他。”骨鲠在喉的感觉实在难受。他又想笑。高旭的把戏。说吧。

  “高旭在我们楼的墙上写过李绢是大王八是小狗。”那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却忘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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